北京的B面,藏在十五座环京“县城”里

综合 总170期 2023年 4月号 城市经典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北京,古老的都城,匍匐于华北平原上的超级巨兽,当代中国的心脏与中枢。

 

然而,当你穿梭于昼夜不息旋转的大环线,习惯了在玻璃幕墙的反射中看夕阳,在横流的声色之中深陷于“大都市”的幻觉,你也许从未有机会察觉到,就在这座巨城的边缘,其实紧密排列着十五座“县城”。

 

在中国,县城,无疑是最基础、最自然、最牢固、也最具认同感的地理文化单元。而围绕北京的县域,除了廊坊市的广阳区是一座地级市的中心城区,其余的,从已经被升级为县级市的涿州、三河,到固安、涞水、涿鹿、怀来、赤城、丰宁、承德(县)、滦平、兴隆、大厂、香河诸县,再到天津下辖的蓟州、武清两区,其实皆可被称为“中国县城”。

 

这些县城,距离首都、乃至这个国家的核心地标天安门,近则三十公里、远不过一百公里;它们有些比北京城的历史还要古老,有些则是附庸着北京城的崛起而兴的年轻聚落;有些对于北京人而言还算“有所耳闻”,有些则完全没有存在感,隐遁在首都高光的阴影之中;有些早已沦落为通勤睡城,早已失去本土自有之风俗,有些则尚保留着自己的傲骨,尚未被强势的北京风气同化。

 

但无论如何,这些县城,都是数百万人的故土,都是历经千百年风土流变、凝结着先人苦心的宜居之所。只是,在北京城向四周扩张兼并的历史中,它们碰巧被定格在了边界之外。一方面,它们为此而感到不甘与无奈;另一方面,它们又无时不在承接着北京的雷霆与雨露,在人、货、场上,与这座超级城市发生着暧昧的沟通与交互。

 

涿州与蓟州:环京对角线上的两颗古老铆钉

 

环京有如此多的县城,它们各有特色,脉络纷繁。但如果非要在这一圈相互勾连的县城之中找到一个叙述的切口,我们不妨先从京西南的涿州市、以及京东北的蓟州区,这两座名字中带“州”的地方入手。

 

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首先,如果我们在地图上为此二城连一条线,你会发现,连线以西的环京县城,几乎全部处于茫茫大山之中;而连线以东的,则全部伫立在平原之上。涿、蓟二州犹如两颗铆钉,牢牢钉在太行山与燕山脚下,镇守着北京的西南与东北门户,同时也成为环京诸县之地理文化分野。

 

而更重要的是,在环京诸县之中,涿、蓟二州,历史最为悠久、沉淀最为厚实。如果说今天的“大哥”北京城,是当年幽燕地区平原上诸多古老聚落之中,因天时地利最终脱颖而出的优胜者,那么,涿、蓟二州,无疑就是当年最有力的竞争者。

 

先说涿州。事实上,自秦汉起,“涿”就与“蓟”(即现代北京城的前身,非如今的蓟州)并行发展,并无明显的高下分别。此地不但是刘关张相识起兵之处,更是成为过整个幽州地区(即如今的北京地区)的行政中心。到了唐代,范阳(即涿州)一词已经可以用来指代如今的整个北京地区。“范阳卢氏”更是光彩熠熠,名耀九州,直到今时今日仍在不断为涿州争光。

 

涿州至今仍留存着颇多古迹。作为辽国幽云十六州最南疆之重镇,涿州古城之中屹立着两座精妙的辽代砖塔,是为本城最重要的地标、以及研究辽宋对峙历史的重要遗迹。另外,涿州城北跨过拒马河的永济桥,亦是京畿地区最重要的古桥之一。

 

而如今,凭借高铁二十五分钟即可到达北京西站的便利,涿州也正迎来越来越多的通勤北漂定居,但在诸多所谓“环京睡城”之中,涿州绝对是最有尊严的一座。在涿州买房的人,往往能够更快地对本地文化产生认同与归属感,毕竟,这里自古以来,就并不是一个全然“依附”北京而生的州府。

 

与涿州相比,蓟州的状况,则又完全不同。

 

如果你热爱中国古建筑,那么无论如何,你都无法绕过蓟州的独乐寺。尤其是此寺中的观音之阁与其中的塑像,其营造史不甚详细,但其壮观与精美却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无论是巨大斗拱显示出的大气与精绝;还是站在山门之中、参拜者与菩萨的双目对视的巧思;还是很可能出自李白之手的题字,都让其成为毋庸置疑的国宝。放眼北京城及其周边的古建筑,独乐寺更是堪称首屈一指、独一无二。

 

仅为一座独乐寺,你就值得专程来一趟蓟州。更何况,蓟州城中保留着大量的古代庙宇、塔苑与文物。它们分散在一座方方正正的古县城轮廓之中,勾描出这“古渔阳”历史之古远、传承之细密。

 

蓟州虽然为环京县城,又有如此重要的国宝镇县,但相比北京人,蓟州对于天津人的意义其实更加重大。每到周末或者假期,大批天津人便会蜂拥进入蓟州。

 

长城与高山以外:京西与京北的县城

 

涿、蓟连线以西,便是广大的山区、也是中国的第二阶梯。处于此范围内的环京县城,包括了属于保定市的涞水县,属于张家口的涿鹿、怀来、赤城三县,以及属于承德的丰宁、滦平、承德(县)、兴隆四县。

 

众所周知,包裹着半个北京城的大山,与复杂的长城防御体系一起,为北京城的西与北提供了明确的边界。而这个边界,具有十分明确的排斥意味,——在某种语境下,出了长城,即是化外,是游牧者的天地,是屯兵的堡垒和采集狩猎为生的山民,所以,京西、京北山中的诸县,虽然与首都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但在与首都的交互上,却往往不甚密切。

 

比较典型的,就是张家口的涿鹿县。事实上,此地离北京天安门的直线距离不过几十公里,但是,哪怕在今天,从涿鹿到北京,亦尚无不绕道其他县而直达之道路。这使得北京人提起涿鹿县,往往以为其十分遥远,殊不知,涿鹿县东部的大部分乡镇,就隔着眼前那无法逾越的高山与长城,与北京紧紧相邻、望而不得过。

 

不过,山与长城,也并不总是严密无缝的。对于北京城而言,自古以来,山中的峡谷、孔道,就是其沟通内蒙古、东北、乃至山西之便捷通道,同时,它们也长城防御体系中最为脆弱险要的关隘。因此,这些孔隙与通路所连接的县城,往往与北京有着更微妙的关系。

 

在北京周边山中的诸多通道之中,军都陉,即所谓的“居庸关关沟”,无疑是最最重要的一条。历史上,北京城多次危机存亡的节点,无数征伐与抵抗,都发生在这条狭窄的峡谷之中。而这一古老驿路指向的环京县城,便是张家口的怀来县。

 

自从1958年居庸关外的延庆县被划归北京,怀来就成了军都陉古道上“上风上水”的“京北第一县”。而这个上风上水,却并未让它占到什么便宜,为了修建官厅水库、供给北京市民的饮水,拥有有一千二百年历史的怀来县城,被淹没在了水底,至今仍令人扼腕。

 

不过,县治的搬迁,并未妨碍怀来交通咽喉的地位。古老而壮观的鸡鸣驿,记载着屈辱与沧桑的土木堡,仍伫立在怀来境内古老的驿路上,供过客观瞻。时至如今,百年前的车马干戈声犹在耳,公路、铁路、乃至高铁却早已一条条地铺展于此,随着交通愈发便利,此地从农耕到游牧、从文明到荒蛮的古老分界也渐渐模糊。尤其是,当以西二旗为代表的北京西北郊区,渐渐成了互联网大厂的集中之地,距离那里十分近便的怀来,似乎也正在越来越切实地享受到首都的红利。

 

同样被河谷连接的山地县城,其实还有两处。首先是被拒马河河谷连接的保定涞水县,涞水的县城其实是平原,在历史文化上趋近于涿州。

 

在北京北部,白河峡谷亦是一个十分秀丽的风光带。经由此峡谷与北京连接的,是张家口的赤城县。由于白河峡谷蜿蜒险峻,并不是全段都容易通行,因此,虽与北京山水相连,赤城却并不似怀来那样与北京关系密切。明代以来,赤城长期作为外长城防御体系中的屯兵城,负责居庸关外围的拱卫,算是一座见识过无数沧桑的古堡。

 

至于承德下属的丰宁、滦平、兴隆、承德四县,它们无疑是环京县城之中是最年轻的聚落。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丰宁县的坝上地区。所谓“坝上”,即河北北部陡然抬升的高原,其地理气候条件与坝下差异迥然,因此有着距离北京最近的大草原景观。每到周末,便会有许多的北京游客自驾前来,他们在大草原上骑马、烤羊、露营,然后驱车降落一千米的海拔回北京上班,这也算是住在地理阶梯边缘的一大美事。

 

一片平原上的两片天空:京东与京南的县域

 

涿蓟连线以东,所有的县域,便都处于平原之上。它们包括中国最有名气的飞地“北三县”,天津市的武清区,廊坊市(当然它不是县城)、以及廊坊下属的固安县。

 

北三县,即与北京隔潮白河相望的三河(县级市)、大厂、香河三县,它们在北京的存在感很强,无论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香河肉饼,大厂喜来登酒店门前焦急等待的追星者,还是傍晚的国贸排着长队等公交的燕郊北漂,都在宣示着它们与北京关系之特殊。

 

北三县、尤其是其中最为人熟知的燕郊镇,之所以在环京县城之中如此重要,根本原因,在于此地与北京中心城区距离实在太近。要知道,从燕郊驾车到天安门,仅三十余公里。如果算到距国贸CBD、乃至朝阳区东部一些片区、通州区的路程,燕郊在地理上的优势更是碾压绝大部分的北京远郊区县。北三县,犹如北京地图上的一个bug,“河北的房价、北京的生活”,吸引了无数北漂前去买房、安家,说燕郊是“中国第一睡城”,绝无争议。

 

然而,买房者能看到的是不能更改的地理条件,却看不到翻云覆雨的政策之手。事实上,每日拥堵不堪的检查站,被立起严密铁丝网的潮白河,腰斩后长期低迷的房价,在过去几年,让此地成了不少北漂又爱又恨的伤心之地。

 

尽管燕郊的现状十分具有戏剧性,但它毋庸置疑已经几乎是全中国最繁华的小镇。鳞次栉比的商品房小区,大量成熟的商业配套,以及即将开通的地铁,都表现出这片土地上聚积着的巨大能量和强大韧性。如果没有各条进京路上的检查站,燕郊的前途也许不可估量。

 

而相比完全因为吃到了与北京的距离红利而迅速崛起的燕郊,三河市区,以及大厂与香河,如今虽然亦多多少少有“睡城化”之倾向,却仍保存着不少京东地区的本土风俗。也就是说,相对于和北京几乎毫无区别的燕郊,在这些地方,我们尚能见识到一些有趣之处。

 

然而,随着北京城的扩张,与现代化交通方式的爆发,北京渐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漩涡和陀螺,不但有了更强大的吸引力,也有了强大的排斥力。引力与斥力同时作用于环京诸县,对它们原本的社会生态,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扭曲与影响。

 

可叹的是,几乎所有的平原环京县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传出要“划归北京”的流言。这也实在可以理解,毕竟,一百年前,北京指的还是那一座界限分明的高大城池,六十年前,大家还同是泥胳膊泥腿的河北兄弟,但如今,如房山延庆,竟已成了北京的一部分。有时一条道路、一条山沟、乃至世代友好、鸡犬相闻的两个平原村落,一张界牌,那边的宗兄族弟,早已成了神气十足的北京人,自己的后代却仍要在河北参加高考。这是充满了冲突和趣味的城市社会学样本,也是每一个环京县城人胸中时常发出钝响的隐秘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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