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以一叶扁舟横渡时间之海

林方文 总171期 2023年 5月号 城市经典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塞浦路斯像是一块跳板,被投入地中海的东部。多少文明借此“跳板”穿梭来往——往西去是希腊和意大利,往北则是土耳其及小亚细亚,往东通往耶路撒冷、贝鲁特和大马士革。这个岛屿是一位文明交融演进的见证者,自己也不能幸免地卷入其中。

 

但地缘政治发展至今时今日,塞浦路斯的角色已类似过场打酱油的龙套,岛民在长久的分裂和僵持中渐渐习惯,日复一日不变的只有俄罗斯游客的络绎不绝——教堂、修道院和遗址公园,是旅游业的配菜还是历史课的主题,有时也真说不清。

 

无论如何,这个国度的旅行体验如它的历史一般斑驳;也许比希腊多了一点土耳其、又比土耳其多了一点希腊,比地中海多了一点阿拉伯、又比阿拉伯多了一点地中海。可能你分不清这一桌大餐里的每一种原料,但大餐本身无疑是爽口的美味。

 

历史的钢丝球和帕福斯大公园

 

塞浦路斯有3处世界遗产,帕福斯即是其中一处。1980年,因为拥有阿弗洛狄忒相关遗迹(见《塞浦路斯纪行:时间之河的幸存者相聚于此》)及丰富的前希腊时代文明遗存,帕福斯整体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方网站上,称新帕福斯遗址的马赛克可跻身全世界最美行列。

 

但我对帕福斯的第一印象——像是个西部县城。居民自建的水泥楼房结构单一,每个楼顶都放着巨大的不锈钢水塔,正午时分全城光芒熠熠,像个露天钻石矿。城里只有一间大型购物中心,拥有一些让英国老年游客倍感安心的店铺:Boots、沃达丰、the Body Shop和Lush。

 

试图在塞浦路斯行走的同时梳理这个国家的文明“流程图”,就像是把钢丝球梳成直线,困难重重。从新石器时代开始这里便有人类居住,地处欧亚之间、西方东方之间、海洋大陆之间,统治塞浦路斯的曾有迈锡尼、腓尼基、埃及托勒密王朝、亚述、波斯、拜占庭、阿拉伯帝国、威尼斯、奥斯曼土耳其,乃至现代的宗主国英国。

 

据《圣经》记载,使徒保罗的第一次传道也是在塞浦路斯,那是在公元45年,帕福斯是塞浦路斯的首都,这里的统治者在保罗感召下信了耶稣,从此开启塞浦路斯的基督化进程。本地传说称,保罗曾被当地人绑在教堂前的柱子上鞭笞了39下。那根柱子还在。

 

如今,在帕福斯,大量荒野被完善保护,形成了帕福斯考古公园和众王之陵两处大型遗址,遍布着宫殿、宅邸、剧院、兵营、堡垒、陵墓。游人在一些地面上可以找到庞大的马赛克画,多是希腊神话角色,穿插着生活细节,譬如最知名的“酒神之家”(House of Dionysos),初建于2世纪、被地震毁于4世纪,但许多镶嵌画得存,能看到酒神戴奥尼索斯、自恋的纳西斯、海妖斯库拉等等。

 

至于众王之陵(Tomb of the Kings),大概归属于当时的贵族士绅大户人家,占地辽阔、结构复杂、气势恢宏,但内部尽被盗挖,只余空洞墓室。就像地中海沿岸所有的马赛克和希腊柱一样,帕福斯的遗址们打造了一套十分熟悉以至于乏善可陈的游览路线和识别系统。

 

英国人柯林·施伯龙于1972年初夏在这片土地上徒步了六百英里,攀山、潜水、下矿井,后来写就《爱神的国度:深入塞浦路斯》一书。当年他在这些土堆里的蛮荒探索可刺激多了。那时还没什么“世界遗产”,他晃进一间破教堂,无意中钻进了地道,发现其实是拜占庭人的阴沟。他顺着沟在地底爬到了人行道的地面下,上面有个英国老女人低头端详,一瞬间大眼瞪小眼,老太太吓得拔腿就走。

 

“我听见她的舌头发出驱魔式的嗒嗒声,还有那双实用的鞋子踩在铺砌地面上急促的嗒嗒声。”但这事儿还没结束,施伯龙接着往前爬,等他重见天日时,正趴在一个7世纪时公厕的椭圆形穹顶下。“如果时光倒流回一千多年前,我大有可能会面临一个拜占庭屁股的威胁。”

 

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到哪里去了?

 

比起喧闹又规整的帕福斯,我更喜欢城市以东60公里的库里翁(Kourion)。也是一处古希腊城市遗迹,完整、庞大、风景优美、游人稀少,值得自由探索。

 

卫城(Acropolis)高踞在白色石灰岩高崖上,可以容纳数千人的圆形剧场面朝大海,两侧目力所及是静谧的村落和原野,令你在某一刻笃信,拂面的海风和数千年前并无二致。

 

城中不仅有神殿、教堂、贵族府邸、寻常民居,也有体育场、广场、喷泉和公共澡堂。浴室蒸汽系统的低矮立柱像卫兵一样列队,一间民居在4世纪晚期被地震摧毁后再也没有清理重建,于是考古学者发现了尘封的一切:一对相互拥抱的骨架,从楼上跌入马厩的孩子,年轻的父母紧抱着婴儿,还有一只去世时仍然被拴着的骡子。

 

从岛屿西端的帕福斯,沿着国家主动脉A1高速公路一直向东,经过库里翁后再疾驰70余公里,自海岸折向山区,不久便进入横亘岛屿中部的奥林匹斯山脉东端。在一座拔地而起数百米的孤峰顶端,深藏着这个国家的东正教精神圣地,斯塔夫罗伏尼(Stavrovouni)修道院。

 

这座修道院由君士坦丁大帝的母亲圣海伦娜于公元327至329年前后建立,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修道院之一。相传圣海伦娜曾将耶稣受难的十字架留于此处,但经历长期的战乱和纷争后,十字架早已不知所踪,今天只剩下一小块碎片保存于斯塔夫罗伏尼的圣物箱里。

 

修道院和希腊著名的阿索斯山坚持着类似教规,要求参观者服装严整,进入时上交手机相机,此外,还严禁女性进入——女性游客只能在门外的小礼拜堂祷告,修士们为此安排了女性信众的忏悔室。

 

下午3点,修道院开门。院子里种满果树,爬满枝蔓的葡萄架是夏日最后的清凉。菜地里种着土豆、西红柿、青菜,还有塑料布盖着的大棚。建筑多是石木混合,周遭鸦雀无声,这里没有电脑也没有互联网。年长的英国游客问我是否信耶稣,我说我没有信仰,他说这里发生过很多次神迹,治好了不少沉疴。人们挨个亲吻神像,我站在依旧可以准确指示时辰的日晷前,一颗找不到方向的心愈发觉得空空荡荡。

 

先知战友的墓,耶稣门徒的骨

 

从斯塔夫罗伏尼逐渐盘旋下山的过程,就像是从云端进入尘世。迷途羔羊如我,未能得到神谕,又回到平原上,向着繁华的港口拉纳卡而去。

 

拉纳卡有一个巨大的盐湖,白色的坚硬表层反射着刺眼的光。哈拉·苏丹清真寺(Hala Sultan Tekke)坐落在高大的椰枣树下,宣礼塔的尖顶像一根天线从绿荫里探出头来。

 

午后时分,人困猫乏,信众横卧在地毯上打盹,猫们贴在冰凉的瓷砖上睡眼惺忪。先知穆罕默德是猫奴,为了不打扰睡在袍子上的爱猫,甚至拿剪刀把被压住的袖子割了下来。据说先知去世时家徒四壁,但还是留下了猫粮和水。

 

这里是先知的忠实战友哈拉·苏丹埋骨之地——这位女士和穆罕默德母亲是好姐妹,其丈夫也是随先知南征北战的铁杆追随者。公元7世纪,倭马亚王朝首任哈里发穆阿维叶攻打塞浦路斯,年事已高的哈拉·苏丹随军出征,围攻拉纳卡时不幸坠马而死,就地安葬。此后,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围绕着哈拉·苏丹的墓建起了这座清真寺。

 

过去这座清真寺一直是塞浦路斯的土耳其族居民朝拜圣地。但随着50年前土耳其入侵,国家一分为二,清真寺地处的南塞浦路斯以笃信东正教的希腊族为主要居民,来自北部的信众数量从此远不如前。

 

如果说哈拉·苏丹清真寺像是南塞浦路斯充满北部气质的异类,那么圣拉撒路教堂成功地与斯塔夫罗伏尼修道院取得了精神上的联系,使得希腊东正教传统完整地从山巅延续至海岸。

 

拉纳卡的中心城区就像地中海所有的老城一样,鳞次栉比的百叶窗、狭窄到不能再狭窄的小巷,超高的路边停车难度指数。圣拉撒路教堂就在老城中央广场,周围遍布饭馆和咖啡馆,走到海滩和中世纪堡垒仅有百米之遥,是相当典型的欧洲小镇布局。

 

这座建于9世纪晚期的教堂里埋葬着拉撒路的遗骨。这位在历史上被称为“伯大尼的拉撒路”的圣人是耶稣的门徒及好友,耶稣在《约翰福音》里令他死后复活。因为这神迹使许多人信了耶稣,拉撒路遭到当权者的迫害,便逃到了塞浦路斯,后被圣徒保罗和巴拿巴任命为拉纳卡的第一任主教。拉撒路在拉纳卡生活了30年,直到第二次死去。

 

教堂以沉重的石块建成,虽然由于战乱和大火毁坏重建过数次,但现在的面貌仍然是中世纪早期拉丁风。规模庞大的巴洛克式东正教圣障立在内殿之前,通达穹顶,上面绘的圣像大多镀金,在昏暗的光线下亦熠熠闪亮。圣障旁就是通往地下的入口,拉撒路的石棺简陋异常,邻近也没什么华丽装饰,一幅圣像、几个烛台、一些干花。

 

这天晚上,我从东正教和伊斯兰教的整日训诫里逃走,住到了塞浦路斯岛最东端的阿依纳帕(Ayia Napa)。整个城市就像一座大迪厅,满街都是俄文小广告,身着各式泳装的俄罗斯美少女摇曳生姿,弥漫着买办资产阶级的奢靡失乐园气氛。

 

这座城市的访古价值寥寥,最常见的项目是潜水与跳岛。古老的石灰岩海岸被冲蚀出拱桥和洞穴,苗条秀美的少年如过江之鲫从桥上一跃而下。徒步至格列柯半岛的高处俯瞰,幽蓝的潟湖有种深不可测的邪魅,驶过的双体帆船上坐满了半裸的男女。

 

历史像一块岩石,你敲断它,剖面上刻满了每一个时期的文字和符号,有条不紊。但在塞浦路斯行走,则像是在不同的断层之间进出跳跃,时间并非线性,人类史没有逻辑地忽开忽合,将游客包裹其中,转瞬又毫无过渡地抛给下一个断层。

 

这使人迷惑,但也十分迷人。如果一个人在旅行的同时可以试图掌控和梳理时间,那将是旅行最具有魔力的时刻。在地中海,在诸如塞浦路斯这样被文明史刀刻斧凿的过客之岛,时间不仅是旅人的行程表,也在行走间被折叠、展开、无穷无尽地铺陈,填满所有的维度。

 

在旅途中,我既钟情一切归于造物主的荒野,也怀念以一叶扁舟横渡时间之海的塞浦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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