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只记得网红长安,却忘了神都洛阳

曹徙南 总187期 2024年 10月号 城市经典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在上世纪90年代取消慢车之前,如果你恰好从洛阳坐绿皮火车沿陇海铁路一路向东,在白马寺站经停片刻,只需再往前走上一会儿,极目南望,在平整广袤的农田上,会有一方土丘稍稍隆起。

 

那是被焚毁的北魏永宁塔的遗址,信史记载的中国最高的木结构建筑,据历史学家估算高度在140米以上。

 

从这儿开始,即使以当年慢车的速度来算,一分钟左右的功夫,三公里就过去了。

 

车上的乘客大概都不会有所察觉,伴随着车厢几声寻常的震动,他们就这么划破历史的重峦叠嶂,从汉魏的洛阳古城遗迹中穿行而过了。

 

那是洛阳城最盛的时候,六十万人在这里斗鸡走犬过一生,唐朝时武则天一度复现了神都的繁华靡丽,但终于还是衰落了下去。

 

面对着如今洛阳城郊接天的麦田与荒丘,即使是最富有想象力的诗人,大概也很难透过浮动的扬尘看到千年前那个衣袂京尘、九重城阙的洛阳。

 

公元547年,北平郡人杨衔之因公出差路过洛阳,彼时北魏已分裂为东西两魏。杨衔之官运并不亨通,在东魏也只谋到抚军府司马,五品闲职。

 

按照魏晋南北朝的混乱程度,像杨衔之这样的小人物十之八九会寂灭在历史的烟尘里。

 

那年的杨衔之眼见“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曾经千余浮屠林立的洛阳已是残垣断壁、梵音罕闻。

 

由于担心昔日洛阳盛景就此失传,杨衔之凭着资料与记忆为洛阳写了五卷传记,合称《洛阳伽蓝记》。《洛阳伽蓝记》与其说是洛阳的传记,不如说是这座城池的悼文。

 

作为“九朝古都,八朝陪都”的洛阳,其历史厚度无论是在建都时间还是长度上,都能在中国城市中拔得头筹。

 

然而不必比北京、杭州、南京,就是曾与洛阳演了数百年双城记的西安也借着新媒体的东风重新成了网红城市。唯有洛阳繁华褪尽,沦为普通的三线工业城市。

 

如果不是这本《洛阳伽蓝记》,人们大概很难相信眼前的洛阳曾经拥有如此耀眼的疯狂与文明。

 

北宋神宗年间,退出庙堂的司马光在洛阳一住十五年,潜心编撰《资治通鉴》。大约看饱了十六朝的兴亡更替,留下了一句“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也许正如学者唐克扬所说,洛阳城的兴衰,牵系着中国人一段失落的过去。

 

洛阳在20世纪30年代,还曾短暂做过国民政府的“行都”。1932年一·二八事变,国民政府曾做出迁都洛阳的决定,时任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离开南京动身赴洛。

 

天下之中:一座城市的千年脉络

 

中国古代定都主要有四字方针——险、富、便、美,虽然今天的洛阳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北宋以前的洛阳,却是各方势力都觊觎的铁王座。

 

今天我们自称中国,而自周朝开始,所谓中国,指的是洛阳。周公说“天下之中,诸侯入贡里均”,正是强调洛阳的位置很适合向各地诸侯国纳贡。

 

著名历史学家谭其骧将中国古代的定都趋势划分为中原期和东移近海期,在广大的南方地区还是蛮夷之地的时候,洛阳牢牢把控着中原文明的命脉,依河洛而王天下。

 

除了相对位置,洛阳的地形优势也为一代代帝王提供了大展宏图的必要舞台。

 

东汉张衡在《东京赋》中这样描述洛阳的地理环境:泝洛背河,左伊右瀍。西阻九阿,东门于旋。盟津达其后,太谷通其前。回行道乎伊阙,邪径捷乎轩辕。太室作镇 , 揭以熊耳。

读起来有些浮夸,但只要打开中国地形图扫上一眼,就知道张衡绝对不是闭眼吹。

 

张衡最伟大的作品 ,除了中学课本里的地动仪,还有《两都赋》。

 

洛阳城正好坐落于一个盆地之上,黄河及太行山构成了它天然的北部屏障。

 

其南部的崇山峻岭中则有所谓“三涂” 之险,西南部有熊耳山 ,东南有嵩山。西部有崤函二关,东部则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由虎牢、成皋两关把守,防线成掎角之势。

 

当然,单单有了“居中御外之便,披山带河之险”还不足以成就千年都会,如果物产匮乏,这种地形反而会成为愁城困守的死局。

 

农业文明时期,处于伊洛盆地北部的洛阳气候温暖湿润,伊 、洛 、瀍、涧等数条河流在此交汇,形成大片良田。称得上是天下粮仓。

 

在北宋以前,中国的都城长期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摇摆。可以说半部中国文明史,不过是长安与洛阳你来我往的双城记。

 

关中平原的粮食产量有限,从隋朝开始,经常出现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后宫佳丽去洛阳“就食”的情况。隋炀帝时期,以洛阳为中心挖通了大运河,江南的食物可以源源不断地送往洛阳。

 

但由于洛阳和关中之间有天险三门峡,水路中断,因此洛阳和长安的粮食差距进一步被拉大。到唐玄宗时期,更是号称天下一半的粮食都在洛阳。

 

很多皇帝习惯了在两座城市间往来,唐高宗李治更是没撑到回长安,直接驾崩在最后一次洛阳行上。

 

终于忍不了的武则天,直接把都城迁到了洛阳,武则天死后,唐中宗和韦后想把都城迁回长安还一度遭到群臣极力反对,原因显而易见。

 

在中国的古城里,洛阳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千年时光里,地处天下要冲的它被不断地焚毁,又在火焰中重生。

 

直到随着唐末、五代十国的烽烟熄灭,这座中古时期世界上最大的皇都似乎也耗尽了它最后的元气,慢慢熄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西晋末年,书法家索靖曾指着洛阳宫门外的黄铜骆驼说,“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数百年之后,这座煊赫的城市迎来了漫长的沉寂。

 

来了就是洛阳人

 

2010年,方文山给周杰伦写了一首歌,叫《烟花易冷》。歌词的故事背景正是来自《洛阳伽蓝记》。

 

西式乐器奏鸣,拼凑出地地道道的中式旋律。就像是一个关于洛阳的隐喻,回首历史,洛阳的每一次崛起都缘于大规模的外来移民,北魏时主动接受汉化的鲜卑族人更是一手奠定了今人对于洛阳的想象。

 

1949年建国时,在历史中颠簸的洛阳城区仅剩余六万人,整个城市暮气沉沉。王小波的《红拂夜奔》里有这么一段:

 

洛阳的大街都是泥的河流……泥巴在大街上被碾得东倒西歪,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小山脊,顶上在阳光下干裂了,底下还是一堆烂泥,足以陷到你的膝盖。那些泥巴就这样在大街上陈列着,好像鳄鱼的脊梁。

 

小说里的夸张之语,又一次变成了现实。

 

1953年,“一五”计划开始实施,156个项目中有7个选址在洛阳。中国第一拖拉厂、洛阳轴承厂、洛阳矿山机器厂(现中信重工)等一批企业的落地为洛阳翻身打下了坚实的重工业基础。

 

一拖生产的“东方红”拖拉机更是作为一个经典的符号,承载着国人对于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整个计划经济时代,洛阳都是河南的经济明星。作家阎连科曾这样形容那时的洛阳:

 

少年时,洛阳于我,不是一座城市,它是我内心的首都。如果县城是照亮乡村的一轮太阳,洛阳就一定是照亮整个世界,而且是永不坠落、永远发光的早上八九点的永恒日出。

 

东方红拖拉机,属于时代的记忆。

 

对于人丁凋敝的洛阳来说,工业布局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带来大量的外来移民。四五年的时间里洛阳城区涌进了近20万人,这支由全国各地的工程师、技术工人及家属组成的人口大军,深刻改变着洛阳的面貌。

 

武汉路、天津路、长安路、郑州路、太原路、长春路、重庆路、湖北路、湖南路、上海市场、广州市场……当年第一批移民渐渐老去,城市却以一条条道路,一个个地标,表达着对于他们的纪念与感谢。

 

如果你今天去洛阳旅游,还会发现老城区的人一般说河南话,在移民后裔居多的涧西区则以普通话为主。

 

“来了就是洛阳人”对洛阳来说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而是千年来的习惯。无论来自何方,只要愿意,洛阳就有你的容身之处。

 

洛阳,一座永恒之城

 

2003年,余秋雨在洛阳呆了三天,败兴而归,留下一篇《风尘洛阳行》。字里行间,余秋雨毫不遮掩自己对于洛阳的失望:

 

曾经作为国都的洛阳,历经风雨侵蚀,她已失去了古典;风尘仆仆的洛阳,在追赶当代之工业文明,却又失去了现代.。因为风尘,所以萧条;因为萧条,所以衰败。

 

随着计划经济成为历史,一度让洛阳复兴的重工业慢慢成了它经济转型的拖累。和许多工业城市一样,当时的十大厂矿俨然是城中城,从生到死,厂里几乎可以解决员工的一切需求。

这种巨大的惯性让洛阳在面对市场经济大潮时陷入和东北同样的笨拙与艰难。

 

21世纪经济研究院研究数据表明,根据2014年至2017年的城乡建设统计年鉴,661个城市中,有23个城市在过去几年间出现了城区人口持续下降的情况,分别是东北17个,西部3个,东部2个,中部1个。

 

中部这一个,就是洛阳。

 

根据今年五月份洛阳市统计局的官方回应,确认洛阳市属于人口净流出城市。2018年,洛阳市净流出二十多万人。

 

除此之外,眼见隔壁的郑州大学喜提211,并和河南大学双双迈入双一流。反观两千年前就兴办汉朝最高学府太学的洛阳,今天在高等教育上短板明显。

 

至于洛阳人引以为傲的历史呢?

 

年初,住建部和国家文物局通报批评了五个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如果整改不到位,将撤销其称号,洛阳赫然在列。

 

这样看来,余秋雨的言辞虽然激烈,倒也切中肯綮。洛阳在历史与未来之间,显得有些进退两难了。有人批评洛阳人不思进取,有人甚至质疑洛阳是否已经没落。

 

当然,千年来的兴衰让洛阳人面对一时的起伏有着悠长的底气。

 

今天洛阳的定位是中原经济区副中心城市。2017年挂牌成立洛阳自贸区,实现“洛阳造”与世界的零距离接触。上月洛阳龙门通用机场获批,洛阳又将成为双机场城市。68个博物馆则以各自的形式延续着洛阳城的灵韵。

 

建筑学家克里斯蒂安诺伯格舒尔茨说,罗马之所以被称为“永恒之城”,正在于它保持着一种强烈的自我认同,超越了个人有限的生命。

 

这样来看,洛阳也是一座永恒之城,通过不断地更新自己,试图将一切变化囊括其中。灯火通明的洛阳和城北葬着无数王公贵族的北邙山,交织出一种独特的时间观,生与死,有限与无限在这里循环往复。

 

或许洛阳不再需要创造历史,某种意义上,它就是历史本身。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在世世代代说书先生的定场诗,一直藏着洛阳的影子。北邙山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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