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哥本哈根的第一天,我经过住所对面那栋开满玫瑰的屋子,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拍照欣赏。次日再次经过该地,和一位本地老人擦肩而过,我突然听到他在和我说话,诧异地回转头去,只见他伸出双臂,指向昨天我拍照的那扇窗户,情不自禁地说:“你看你看,多美啊!而这,要持续一个夏天。”
就这样,我和丹麦的Hygge不期而遇,那种传说中无法翻译的快乐,它是舒缓的,描述一种生活舒适满足的状态。 Hygge使丹麦文化输出最重要的一个产品成为一个形容词, 它可以用来形容人,也可以用来形容物,或者自然环境,它是一道让人心头一振随之一宽的神奇之光。 我的丹麦之旅,就是尝试借着那道光,去“翻译”一下这个存在于丹麦上自王室,下至平民中的生活概念。
哈默肖伊的故居,安静的戏剧在画布上展开
我来到哥本哈根的斯特兰德加德街 (Strandgade ),它位于克里斯蒂安港一个迷人的街区,街道两旁是建于16和17世纪的古老建筑 。这天的目的地是30号,那是我最喜欢的丹麦画家维尔赫姆·哈默肖伊(Vilhelm Hammershøi)的住所,他在那里创作了大多数的室内画作。哈默肖伊的画作让这条街道显得荒凉,天空阴沉灰暗,几乎没有明亮的颜色。
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条街道还是当年的模样,那种介于工业喧嚣与历史建筑之间的一种复杂体验,只是此刻我正处于丹麦最美好的季节,6月中的此刻,晚上九点的天光,一圈橙色的彩带戴在哥本哈根的发际线上,好像皇冠的底座。30号故居的砖红色在深夜依然是欢快的,你甚至隐约能感觉到画家的太太伊达依然倚靠在临街的大窗前。她是在为丈夫做模特,哈默肖伊将她安置在椅子、桌子、相框和门之间,在尘埃飞舞的阳光里或者夜深人静的烛光下,把她和在屋里平静穿梭而过的光线画下来。
我按下时间快退键,让时间飞速倒退125年,在同样的地点,只是日历显示1899年, 伊达站在餐桌旁。这张桌子虽摆设简单,却并不是一张只为咖啡和点心准备的餐桌,更像是一种精致的、静态的美学展示。那些最真实且平凡的事物,如一把赫奇椅、一张圆桌、一把青花瓷蓝色凹纹咖啡壶 ,隐约在阳光中舞动的灰尘,主妇所倚靠的锡盘, 画家那低垂的眼帘让眼前所见蒙上了一层崇高的色彩。 这些都是我们将在画家接下来十年的作品里反复看到的物品,它们随着公寓中那安静的日常在画布上展开。
而这些家常物品,这种家居布置,这个家庭氛围,直至现在,依然妥帖地呈现在丹麦人家里,构成外人印象中丹麦人的Hygge瞬间:简洁的家居却掩盖不住精心设计的陈设, 内心充盈却不露声色的人物, 美妙的光线在家具和主人周围自由地流转。从那时起,丹麦人已然习惯在极度简单和宁静的世界中成长,那就是他们的家园。
战地记者的家,有一个个岛屿
哈默肖伊的家很好地解释了丹麦人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品位的改变:18世纪末开始,西欧关于家具、纺织品和装饰物品的美学风格通过德国传入丹麦,再加上应用艺术运动的影响,大众获得了精神复兴的基础,人们对于真实和美好的情感需求也被唤醒 。
而在19世纪初,因为在拿破仑战争中被瑞典打败从而失去挪威,以及经历严重的经济危机后,丹麦人变得更加节俭,实用、简洁和直接成为关键理念。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应用艺术的倡导者认识到生活的灵感必须来自丹麦的过去,大众审美兴趣因此从文艺复兴、巴洛克、洛可可和帝国时期的精英家具转向丹麦民间艺术,去发现一种人人共享的美。繁复的装饰简化成镶嵌或绘制的条纹、花卉和叶片,桦木和榆木的广泛使用象征着独特的民族和北欧性格,对于材料本身的处理也更加考究,因为它们不再被装饰性附加物所掩盖。就这样,具有自身内在力量和理想主义的简约风格逐渐成为新兴阶层良好品位的代表。
大约在1900年,和哈默肖伊同时代的丹麦作家和名媛艾玛·加德(Emma Gad)对如何让房子变成家提出了很多实用的建议,并由此推动整个国家对美的感知。对家居的兴趣,加德以中产阶级生活为背景,撰写了相当于早期丹麦Hygge指南的《我们的家》(Vort Hjem),该书于1903年出版。书中包括关于新旧家具、室内布置、卫生和清洁的文章。她也对物质和精神上的污垢发起了挑战:家必须保持清洁,以改善公众健康并消除疾病,尤其是肺结核。少一点的家具和少一点的犄角旮旯能使清洁工作做得更加彻底,如果家具和墙壁保持浅色,污垢也更容易被发现。同时,家中应该尽量少用纺织品,如果用,它们得是方便清洗的。还应把历史与自然的元素融入家中。
100年后,留白的室内空间和独立的家具装置在丹麦极简风格的家居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尤其是在那些能反映历史灵魂的老房子中。我在哥本哈根的Airbnb坐落在殷实的腓特烈斯贝区,这栋170年的老公寓诞生在丹麦的黄金时代晚期,是那种新古典主义建筑,有着漂亮的圆拱窗。房东夏洛特说我们丹麦人喜欢把家里搞成一个个岛屿,一个岛屿有一盏灯,所以你看到丹麦人的家里都有很多灯的组合。
然而在墙上,我看到夏洛特在中东穿着黑袍的照片,是的,她是丹麦最有经验的驻外记者之一, 她报道了世界大部分地区的战争和冲突,包括伊拉克和阿富汗,她会阿拉伯语。而丈夫则在一家纸质杂志做美编,这份杂志竟然只有一个封底广告,也就是说,它靠订阅生存。
丹麦女王的宫殿,是她的剪纸王国
丹麦人的Hygge气息也从家居布置渗透到生活方式之中,这种渗透也是全方位的,从战地女记者到2024年年初退位的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后者堪称为被王位耽搁的文艺女王。
丹麦奇幻电影《爱伦嘉德——诱惑的艺术》(Ehrengard)的幕后戏里,玛格丽特女王和导演、服装指导促膝长谈,她从2010年就开始为影片做准备,做了大量剪纸设计布景,这位狂热的剪纸爱好者收集很多报纸杂志照片,进行归类,她的归类只有两种:“爱伦嘉德”和“非爱伦嘉德”。最后完成的 81 幅剪纸作品构成了电影的视觉世界,对于影片发生的城堡,她可是太熟悉了,因为那就是她的王国。
老太太宫殿里的起居室,名副其实的“Drawing Room”,一排排长桌上放置她为电影做的剪纸板,按照自己的需要悉心排列整理,俨然排兵布阵一般。除了她忠实的小狗Tillia跟随着她,你没有看到过其他随从。她还画了51 幅服装设计的水彩画。在有丹麦版《纸牌屋》之称的电视剧《Borgen》第一季,有个桥段是新首相忐忑不安地等待女王接见,女王迟迟未出现,陪同幕僚说,“大概她在抽烟吧!”这让我错以为她是一个古怪傲慢的烟枪女王,现在想来,女王当时大概正忙着剪纸!
在和上门到女王宅邸的剧组人员进行完热烈的交谈后,她燃起一支香烟,看上去十足一个富足优雅的艺术爱好者,更像美术馆的策展人或者赞助人。她的工作台也好像任何一个艺术工作者的工作台,有序的杂乱,只是她的瓷杯子上有丹麦皇冠。
女王最酷的事情是参与了托尔金经典奇幻小说《魔戒》三部曲的丹麦语翻译工作,她使用笔名进行翻译,以避免因皇室身份而导致过多关注。她不仅翻译文字,还创作了插画,体现了她对托尔金世界的深刻理解。
女王还热爱设计,她设计了皇家芭蕾舞团的表演服,甚至还参与设计了自己的坟墓。只是后来丈夫决定火葬,因此他去世后,骨灰被撒在海上和弗雷登斯堡城堡的花园里,意味着女王将被单独安葬在她自己设计的好像水晶鱼雷的棺椁里,继续Hygge。
不做高管做老师,退休后的甜美生活
已经在丹麦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朋友米歇尔邀请我在一家名叫“Meyers i Tårnet”的餐厅晚餐,那里距离丹麦王室生活的阿美琳堡宫大约20分钟脚程 。阿美琳堡宫是丹麦这个君主立宪制国家王权的备忘录,而餐厅所在的克里斯蒂安堡宫则是民主议会所在。
我按图索骥到达,才意识到它坐落在克里斯蒂安堡宫的塔楼 。塔楼曾经是一个神秘所在,只有议员在有必要时才能进入。2014年,丹麦议会决定开放塔楼,让民众在这里进行美食体验,同时也实现“Danish democracy seen from above”(从上而下看丹麦民主)的愿景。从餐厅窗户向下眺望,正是电视剧《Borgen》里丹麦党派政要之争的要地。
我在餐厅见到了久违的米歇尔和她的先生卡尔。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卡尔在上海一家丹麦公司担任高管,当夫妇俩有了儿子后,他们觉得丹麦更适合孩子生活而搬回老家后,事业成功的卡尔做出了在中国人看来有些匪夷所思,而对丹麦人来说顺理成章的抉择:为了支持在事业上有抱负的太太,他愿意花更多时间陪伴儿子,于是决定去做中学老师,这样也使自己有时间加入乐队,乐队一直是他的激情所在,唯爱好恒常如新,这也是丹麦人可以Hygge起来的动力,他们听从内心的呼唤。
而听从内心呼唤毕竟需要物质基础,米歇尔对此的解读是,丹麦人从业的自由选择与其教育和社会保障体系的支持密切相关: 丹麦的高等教育是免费的,同时给予学生经济补助,还提供免息贷款,刚毕业的学生没有工作也能直接获得失业保险金。丹麦的教育系统是互通的,如果之前上的是职校,做几年技工后可以选择继续学习成为工程师,这为年轻人提供了足够的时间去发现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如果还处于迷惘期的,就先休整一二年打打散工。丹麦长辈们不急,他们给年轻人足够的时间、空间以及财务支持让你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而这种想法已经成为社会共识,而非少数想法超前的家庭做出的选择。
比起我记忆中肤色苍白,面容严肃的老板卡尔,现在的卡尔老师面色红润,神情松弛。他已经从学校退休了。怕退休后会无聊,他决定卖冰淇淋,于是开创了甜蜜的事业:流动冰淇淋卡车。他从网上买来两辆小型货车,改装成复古冰淇淋车,为各种庆祝活动提供上门的冰淇淋服务 。为了有地方放置冰淇淋车,他们决定搬家,搬到海边去。 我说这行当一年只能做几个月生意啊,他说够了, 一年剩下的不用做生意的七个月,就可以玩音乐,他有两个乐队!
芬·尤尔的家,半世纪前的丹麦设计之光
在丹麦的最后一天,我来到奥德罗普格美术馆(Ordrupgaard),丹麦设计界的先驱芬·尤尔 (Finn Juhl) 的家也坐落在该美术馆内,它隐藏在郊区,离海不远的森林里。如果先辈艺术家哈默肖伊为丹麦Hygge画就了草图,那么半个世纪后的建筑师/设计师尤尔则水到渠成地为其上色,完成细节。他的设计通过有机的形式、柔软的质地和注重营造温馨且实用的空间,完美地诠释了 Hygge 强调舒适、温馨和简单的精髓。不过不管是哈默肖伊和尤尔,他们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塑造丹麦人的审美标准,他们只是倾听内心的声音,营造让自己觉得舒适的生活环境,而这个生活环境反过来又能激发他们的工作灵感。
在二战德国占领丹麦期间,尤尔在Kratvænget 街15号设计、建造并装饰了自己的家,成为奥德罗普格美术馆创建人威廉·汉森的邻居。这所房子于1942年建成,如今被认为是丹麦最成功的功能主义单户住宅之一。当时尤尔年仅30岁,他一直住在这里,直到1989年去世。
我寻找尤尔家的路因为迷路而更显迷人,这是一条森林中的小道,鸟儿在鸣叫, 这是由欧乌鸫、鹪鹩和欧亚鸲共同谱写的森林晨曲。透过一道由欧榛树筑成的自然篱笆,我看到尤尔家卧室的窗户,我行走在他清晨会在窗前凝视的景色中,呼吸着他推开窗门后会呼吸的空气。
这所房子仍然保持着尤尔当年装饰的样子,推门而入,仿佛进入另一个时光空间,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半个世纪前的味道。这些在设计教科书上见到过的一张张椅子:工艺要求高而只做了12把的FJ44椅,成为“现代椅之母”的FJ45,曾被丹麦国王试坐过的酋长椅,在卢浮宫埃及馆得到灵感的埃及椅,因丹麦电影《诗人和小妈妈》而出名的诗人沙发,都散落在从客厅到卧室的角落中,好像换上了家居服的明星回到家的岛屿,从而恢复到慵懒自在的状态,不再紧绷。
尤尔热爱丹麦现代主义艺术家维勒姆·伦德斯特伦(Vilhelm Lundstrøm)的画,后者对色彩的运用和形态的简化让他深受启发。伦德斯特伦笔下的汉娜·威廉·汉森(Hanne Wilhelm Hansen)是挂在客厅让人难以磨灭的印象——尤尔一生的亲密伴侣坚强又怅惘的模样,在画家笔下,则是自然主义与抽象主义的相视一笑。
从尤尔的屋子出来,我来到奥德罗普格美术馆的丹麦画家馆,那里也收藏了不少哈默肖伊的作品。美术馆在下午三四点钟的光线也非常“哈默肖伊”,我甚至被穿过室内的光线迷住了,室外天空不时有云飘过,使到光线产生了在森林里才有的丁达尔效应,会突然之间,一道异常强烈的光剑斜插而入,一如哈默肖伊的名作《尘埃在阳光中舞动》中呈现的图景。
我和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一起会心微笑起来。我说这里的光线总是时明时暗,如此一瞬间的猛烈,让每一种颜色都变得透明,每一层阴翳都满溢光亮。老太太说,“这就是生活啊,我每天这么倚着墙看着,看那所有奇迹中最平凡的,从未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