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在摩天大楼间呼啸,一辆高速缆车从楼顶快速移动到码头。缆车从钢缆上脱离,成为一辆无人驾驶的轻型汽车,驶向在大型透明穹顶遮罩下的一家攀岩馆。街道上没有积雪和污泥,市政机器人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共享无人车接送人们穿越风雪。
LED路标不时自动变换,让行人和自行车几乎畅通无阻。木质结构的30层大楼在风雪中不仅安然无恙,装配式小空间还在大楼中移动。在地下,一切公共事业都在这里自行运转,附近工厂的余热被输送到攀岩馆,人们正大汗淋漓地攀爬。
这不是科幻小说的场景,而是科技巨头谷歌公司打算在多伦多进行的一场未来城市实验——“世界上第一个从互联网上建造的社区”。在谷歌传奇创始人拉里·佩奇的极力推动下,这场耗资至少5000万美元的实验,吸引了前纽约副市长等一批城市与技术专家。
然而,多年拉锯过后,所有的城市狂想最终都留在了纸面上。2023年9月底,项目公司在多伦多的办公地如今已变身一家卡车租赁站,规划区内仍是一片工业废墟。3公里外的一家剧院正上演着一出根据此事改编的讽刺喜剧,一票难求。
这显然不是谷歌在多伦多留下的唯一印记。
痕迹
9月的多伦多正是好时节,主城区的街道上行人鳞次栉比,自行车不时穿街过巷。有轨电车穿梭在嘈杂的“小意大利”和严肃的CBD之间,网格状道路上汽车一辆挨着一辆。这是一座典型的北美都市,热闹与繁华间,物价与房价让当地人对这座城市又爱又恨。
一条宽大老旧的高速路把主城区和安大略湖岸分隔开来,俨然一条“伤疤”。对多伦多来说,昔日作为码头和工业区的滨水区亟需开发与改造。一切也正在进行中,走在风景怡人的安大略湖边,各式工地与新建楼宇总会映入眼帘。
在滨水区东边,高速路北侧是多伦多知名旅游景点——古酿酒厂区,这里遍布餐厅与时尚店铺。只要走路5分钟,穿过高速路破旧的高架桥,就能看到一片废弃的工业区。一栋深蓝色的单层建筑紧挨着高架桥南侧,在这个片区显得有些突兀。蓝色建筑斜对面,就是那片废弃工业区。
谷歌旗下Sidewalk Labs就曾在这里办公,并在这里建立了展厅,向多伦多市民展示他们的未来城市设计方案。如今,这个蓝色建筑周围停满了各式卡车,提供卡车租赁服务。从外表看,这里没有一点谷歌和Sidewalk留下的痕迹。
在3公里外的一家当地剧院,一出新剧正在上演,讲的就是谷歌与多伦多之间的故事。这部舞台剧将从9月初一直演到10月15日,门票抢手,广受好评。剧评人说,它在嬉笑怒骂中展现了科技巨头与城市官僚之间的博弈。
这部剧叫《The Master Plan》,宣传视频中也刻意模仿Sidewalk公布的城市设计风格,充满未来感。它的剧情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改编自一本非虚构纪实书籍《Sideways: The City Google Couldn’t Buy》。
这本书的作者乔什·奥凯恩 (Josh O'Kane) 花了两年多时间,为加拿大阅读量最大的全国性报纸《环球邮报》追踪报道Sidewalk Labs在多伦多备受争议的未来城市项目。2022年9月,奥凯恩的书出版了,试图揭露项目失败的内幕。
“所有人都想忘记。”奥凯恩站在蓝色办公楼前说。他指着对面的废弃工业区解释,谷歌曾想在那里建造一座未来城市,但现在那里没有任何改变,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作为一名多伦多的居民,奥凯恩言语中也流露着些许失望。
和多伦多办公室一起消失的,是Sidewalk作为一家公司实体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它属于谷歌公司的一个业务部门,使命仍然是“从根本上改善所有人的城市生活质量”,专注于四五个小项目,团队也比当年小得多。
在多伦多,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提起这个项目,市政厅的城市模型上这片区域明显已被单独更新。Sidewalk在纽约的前高管也不愿再谈起多伦多。
尽管如此,谷歌似乎没有刻意抹去这段历史。Sidewalk在官网中详细披露着多伦多项目的资料,包括数百页的提案文件和规划技术细节。
狂想
一切都源于谷歌的城市狂想。或者说,源于谷歌创始人佩奇。
2010年之后的数年里,佩奇认为谷歌的创新精神受到扼杀,开始四处寻找创新科技和应用场景,试图为谷歌找到除了搜索和广告模式之外的新征途。如今,谷歌母公司Alphabet旗下公司和投资项目,已经跨越从生物技术、能源生产到太空旅行、人工智能等诸多领域。
早在多伦多项目之前,谷歌已经在寻找未来城市实验场。佩奇的团队被敦促思考如何消除限制,让城市变得更好,飞行汽车就是这个思想实验的开端,佩奇以个人名义先后投资了两家飞行汽车创业公司。
“他非常希望这个项目能够实现,而且Sidewalk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主意, 最初是因为他希望城市能够更有效率。”奥凯恩说。
佩奇的个人风格特点鲜明,他曾经说,与其把钱捐给慈善组织,不如交给马斯克这样的创业家。
在经过一系列探索之后,佩奇在2014年底找到前纽约副市长丹·多克托罗夫(Dan Doctoroff)。
如今,多克托罗夫仍然被Sidewalk称为创始人,但已不再是CEO。他曾经领导纽约在911事件后的重建,去谷歌之前他是信息巨头彭博社 (Bloomberg LP) 的CEO。
多克托罗夫为谷歌发现了多伦多的机会。
2017年,Sidewalk宣布与Waterfront Toronto(多伦多滨水区)合作,将多伦多废弃的工业区Quayside改造为“世界上第一个从互联网上建造的社区”。多伦多滨水区是加拿大联邦、安大略省和市政府创建的一项合作项目,希望振兴该市的湖岸。而开发Quayside是其中的一个关键部分。
Sidewalk为这片十几英亩土地提出了一个价值5000万美元的设计。Quayside将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未来城市”。
“重新想象城市的未来。”在找到多伦多的实验场之后,Sidewalk的愿景终于找到实施场所。
多克托罗夫在公布的提案中写道,自成立以来,Sidewalk一直在与主要的城市学家和技术人员进行思想实验,研究未来的城市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并在全球寻找一个让它复活的地方。
所有人都预备在这里大干一场。佩奇也曾直接参与多伦多项目的决策。
Sidewalk并不是在“空中楼阁”中开始工作,他们进行了长达18个月的公众咨询,向多伦多居民和大量专家咨询未来城市的愿景,并运用这些反馈来制定计划。
即便最终没有实现,但奥凯恩认为,把重点放在减少能源消耗和使住房更加经济,可能是Sidewalk最好的做法。这能解决全世界、特别是多伦多面临的两大问题,即生活成本和气候威胁。
实验
“在很多方面,这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实验,它不仅会教多伦多,还会教世界各地的城市未来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前布鲁金斯学会官员布鲁斯·卡茨(Bruce Katz)曾这样评价Sidewalk多伦多项目。
这场实验耗资不菲。
在没有建造一砖一瓦的情况下,Sidewalk多伦多项目花了5000万到3亿美元。奥凯恩解释说,项目至少花费了 5000 万美元,整个公司至少有 3 亿美元资金。这些钱大部分用在人力资源和规划工作,其中包括大量的公众咨询和专家顾问咨询。
“实验”成果也已公布于世人。
虽然没有物理上的成果,但Sidewalk确实提出了在多伦多建造未来城市的轮廓与方案。
首先是城市创新数字平台,包含传感器网络、辅助决策模型、基于位置的地图组件和居民账户体系四个部分。
感知组件将一个分布式传感器网络连接在一起,以收集有关周围环境的实时数据,使人们能够测量、理解和改进它;
模型组件可以模拟城市运营的各类场景,并为长期规划决策提供信息;
地图组件收集关于公共领域中的基础设施、建筑物和共享资源的位置信息;
账户组件提供高度安全、个性化的门户,每个居民通过它访问公共服务和公共部门。
“从互联网上建立一个社区的好处是,所需要的传感技术可以从一开始就建立起来。”Sidewalk似乎希望建立一个物联网的世界。
其次是市政系统,包括智能微电网、冷暖系统、水、固废回收。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垃圾回收分类,“一种智能滑道将识别垃圾的类型,并在投掷点对可回收的物品进行分类。”
最重要的是住房和交通。
在住房方面,Sidewalk计划采用新的建筑材料和方法以显著降低建筑成本,并推行模块化住房,即建筑和空间可以改变,以满足不断变化的需求。Sidewalk希望用木材建造中高层或高层建筑。
“与传统的钢材和混凝土相比,新的木材技术在节约成本、施工速度和对环境的影响方面具有优势。”他们在提案中说,木材可以从当地采购,进一步刺激加拿大经济,并尽量减少运输成本。使用较轻的木材节段可以降低高达20%的安装和基础工作成本,同时保持结构强度、方便性、性能和安全标准。
在交通方面,Sidewalk设计的无人驾驶轻型车辆可以在陆地上行驶,可以在塔式发射站与空中缆线或导轨连接。自动驾驶技术和共享驾驶服务将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新型交通网络。而一个智能的公共领域管理系统能够智能识别道路维护需求和跟踪道路使用情况,并且通过嵌入路面的LED智能分配车道。
“传统的私人汽车将成为过去。”Sidewalk期望把社区的汽车拥有率降低到20%,并消除交通温室气体排放,使共享无人电车和自行车成为主流出行代步工具。
事实上,这些技术在其他地方已经存在, 但很少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也很少由同一家公司建造。
“我们正面临着住房危机和气候危机,城市需要找出应对之策。Sidewalk试图提供一个解决方案,但他们没有按照多伦多想要的方式去做,结果没有成功。”面对这些新鲜的技术,奥凯恩遗憾地评价说。
挑战
2020年5月,Sidewalk主动结束了多伦多项目。
“随着世界各地和多伦多房地产市场出现前所未有的经济不确定性,在不牺牲计划核心部分的情况下,要使这个占地 12 英亩的项目在财务上可行变得太困难了。”多克托罗夫在宣布合作终止时说。
Sidewalk在官网上则解释,“新冠病毒大流行使得该项目很难在不牺牲可负担性和可持续性关键计划的情况下实现。”
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底,作为谷歌母公司Alphabet的CEO,佩奇宣布卸任。
奥凯恩注意到,为了开发技术,Sidewalk一开始愿意赔钱,最后再从其他地方获利。2019年末,Sidewalk的工作人员谈到,至少需要有少量的利润。
在合作终止前夕,Sidewalk与多伦多滨水区最大的分歧是土地。Sidewalk想要使用多达190英亩的土地,因为仅靠最初12英亩的码头区,无法提供足够的空间来扩展其新技术,也没有办法实现“少量的利润”。
资金并不是最难的问题。让Sidewalk最头疼的是监管政策和隐私忧虑。
Sidewalk提出的大多数创新规划都需要打破现有法规政策。例如,Sidewalk想建很高的木质楼宇,但按照现在的法规他们不能用木头建造超过六七层的摩天大楼。奥凯恩说,当地政府也确实希望最终能实现这一点,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出台相关法规。
引发广泛争议的还有隐私问题。在加拿大,政府决定如何监管数据的收集和使用,他们不希望私营公司来主导这些规则。而隐私也涉及到加拿大联邦法律。
当要求更多土地和监管改革的要求被无限期拖延,Sidewalk等不急了。而当多伦多市民看到仍然是废墟的工业区和炫目的规划方案,也难怪他们抱怨,Sidewalk经常做出很大的承诺,却从未兑现。
当地人有两种态度:有人说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让多伦多成为一个非常有远见的城市,愿意接受挑战,努力让城市更加可持续发展。也有人说,项目很好,但不希望由一家美国大型科技公司在项目中作出决定,而应该由城市市民从头开始做决定。
在长期追踪项目的奥凯恩看来,造一座未来之城,最大的挑战是时间和规则。在城市运营中做决定需要很长时间,而大型科技公司喜欢非常快地行动,市政府要考虑新技术将如何改变城市的工作方式。城市也有很多规则,很多城市都害怕破坏规则,而科技公司喜欢打破常规。
速度的快与慢,规则的破与立,这似乎是多伦多实验留下的前车之鉴。
如果有科技巨头再次参与“造城”,奥凯恩的建议是,尽早开展对话,确保人们不会害怕,让人们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并决定是否要建立此类合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