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城市更新启示录:奥斯曼改造与中国城市转型

鲁怡 总185期 2024年 8月号 环球视野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巴黎,所有美丽首都的完美典型。世界上每一个民族都会对它心驰神往,它是一座理想的世界大都会。”——雨果

 

《巴黎的重生》的中文版序言写道,巴黎这座特殊的城市崛起并非偶然,而是下定决心落实宏大愿景而实现的成果。

 

在1848年到1871年两次失败的革命之间,巴黎经历了一场惊人的转变,俗称“巴黎大改造”,由于该行动由传奇的塞纳省首长奥斯曼男爵主持,又称“奥斯曼改造”。

 

同济大学教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空间研究所常务副所长沙永杰曾作《欧洲大都市的城市更新》讲座,总结历史事实揭示的城市发展演变基本规律,在他看来,“奥斯曼改造”对中国当前的城市更新问题具有重要参照价值。

 

“上海正处于城市发展进程中重大转型升级阶段,一方面面临严峻挑战,过去30余年的建设发展模式已无法适应新时期要求,另一方面,仍处于快速城市化进程的上海所具有的升级发展潜力巨大。”沙永杰表示,欧洲主要大城市经历的迭代更新发展轮次最多,每一轮次城市更新都与经济社会转型升级相对应,以“奥斯曼改造”为代表的欧洲城市从中世纪城市向现代都市转型经验,对于上海尤其是中心城区改造升级参考意义重大。

 

现代性之都的诞生

 

在《巴黎城记》一书中,大卫·哈维将“奥斯曼改造”视作巴黎迈向现代性的起点。

 

尽管亨利四世打造了服务都市生活的公共工程新桥、路易十四用榆树代替堡垒“种”下了林荫大道,到19世纪中叶,巴黎污水横流、路网混乱,大量的人口聚集在这座仍呈现中世纪样貌的城市。

 

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写巴黎下水道是一个神秘的场所,“如果知道自己的下面是个可怕的大地窖,巴黎会感到不安”;伏尔泰在《美化巴黎》写蜷缩在狭窄的小胡同里的市集,“到处乱七八糟,细菌无处不在……漆黑阴暗的巴黎市中心简直可以是令人羞耻的野蛮地界”。

 

文学家和思想家笔下“令人羞耻的野蛮地界”在拿破仑一世的继承者上台后得到了大刀阔斧的改造,雄心勃勃的拿破仑三世要将其建设成整个欧洲的首都,并在1853年任命奥斯曼为巴黎地方行政长官,实施巴黎改造计划。

 

原中国建筑学会副理事长张钦楠在奥斯曼诞辰200周年(2009年)之际曾发表评论文章,将其对巴黎的改造归纳为三方面:一是用无情的拆迁修通城内纵横交叉的道路网;二是建造了城市新的供水和排水系统,保护了塞纳河的清洁和城市的卫生条件;三是沿新街修造了大批公共建筑、公园、广场和公寓住宅(后者由开发商投资),奠定了巴黎的城市新貌。

 

以奥斯曼男爵命名的奥斯曼大道,被称作是向这位城市知音的致敬,巴黎老佛爷百货公司和春天百货均坐落于此,马塞尔·普鲁斯曾居住在这条大道的102号,并在此完成了《追忆逝水年华》的主要部分。(拍摄时间:2018年;图片来源:Paris Tourist Office - Photographe :  Sarah Sergent)

 

本次奥运开幕式短片中,孩子们手擎火炬乘小船在暗河之中穿行,意在致敬音乐剧《歌剧魅影》——该剧的灵感源自法国作家加斯顿·勒鲁的小说,“魅影”生活在巴黎歌剧院地下迷宫里,而这个迷宫正是由奥斯曼主持建设的庞大的下水道系统。如今,巴黎下水道博物馆已成游客游览的热门项目,奥斯曼的改造将这座城市从狭窄、肮脏的古代束缚中解放出来,从景观、功能到生活、文化、经济,都出现惊人改变。

 

“罗马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规模重建是从中世纪城市向现代都市转型的开先河范本。从城市道路和建筑改造情况看,巴黎改造与文艺复兴时期罗马重建很相似,但巴黎改造是全方位更高能级的城市全面更新。”沙永杰告诉记者,除了上述三方面,奥斯曼巴黎改造重大举措还包括:将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独立教区重新划分为现代城市治理分区,基于各个城市分区和社区配置托儿所和医疗诊所等公共设施。

 

值得一提的是,大规模城市改造更新采用了现代金融方式,沙永杰表示,正是通过这次全盘改造,巴黎成为世界上最美丽、最现代化的大都市之一。

 

饱受争议却具有垂范价值的“旧城改造”

 

张钦楠称奥斯曼为“旧城改造和城市规划的一名先驱”。

 

由这位先驱主持的“让巴黎脱胎换骨的巨大工程”(出自《奥斯曼,巴黎的守护者》),自启动起便伴随巨大争议,如大规模拆旧、庞大的开销等。然而,在其后一个多世纪的时光里,每当有城市踌躇满志地酝酿重大改造,往往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奥斯曼改造”,从这场按下现代巴黎启动键的改造中汲取灵感。

 

发布于1909年的《芝加哥规划》被很多文献誉为现代城市规划领域的奠基之作。该规划指出,芝加哥必须得到彻底改变,而一座更好城市的创造完全能够实现。

 

沙永杰指出,1909年的芝加哥,仍处于成功举办1893年哥伦布世博会自豪的余热之中,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大城市开启新一轮改造升级的代表性城市,而奥斯曼巴黎改造初期,则正逢1855年巴黎世博会。处于快速崛起阶段的城市,往往面临其旧有空间、设施与其雄心、前景不匹配的问题,基于此,再一轮重大改变就显得势在必行。

 

《芝加哥规划》盛赞了巴黎改造的英雄奥斯曼,指出其重要性和出色的三个方面:他的工作是一次全面综合的努力,分解了一个大城市,然后又将其恢复为整体;他的设计兼顾了审美的高标准和高人口密度的现代商业中心的功能需求;他领导了整个规划,从设计到建立起伟大的城市秩序。

 

来自哲学、社会学等研究领域对奥斯曼改造的尖锐批评不胜枚举,沙永杰认为这些批评主要聚焦在“专制的”方式和破坏原生态的中世纪城市文化,但并不否定改造的成就。而从19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大量出现的,以莫奈为代表的画家所描绘的新巴黎城市景象,流露的正是改造后拥抱新城市文化的喜悦。

 

传承并显著创新的更新,是迈向卓越的必由之路

 

继成功举办2010世博会后,2018年初,上海市政府发布《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明确2035年,基本建成卓越的全球城市,令人向往的创新之城、人文之城、生态之城。

 

沙永杰表示,快速崛起的上海,当前面临的进一步转型升级挑战与19世纪中叶的巴黎、20世纪初叶的芝加哥有类似“情境”——同样在世界城市的竞技场异军突起,也同样肩负进一步发展的使命。

 

“一个城市走向卓越必须经历若干轮次转型升级(或者说是多个发展阶段),每一次转型升级必须实施一些与经济社会发展阶段相对应的实质性更新举措,转型升级离不开城市硬件能级的大幅提升,尤其在中心城区。欧洲城市发展演变经验,以及美国主要大城市和亚洲发达城市的经验都能证明这一点。”

 

19世纪50年代初,当上海老城厢以北黄浦江边一片滩涂地上立起几座二层殖民地样式的外国人房子时,巴黎已然开始实施奠定当代巴黎中心城区功能、形态和基础设施的大改造。尽管在开埠以来不到两个世纪里奇迹般地从一个小县城发展为国际大都市,但上海与其对标的全球城市之间仍存在差距,仍需若干轮次的转型升级。沙永杰认为,要迈向卓越,这是不可回避的。

 

“上海城市更新面临很多难题,在中心城区仍有大量亟待更新的城市片区,与其他全球城市相比,市民的居住和社区条件仍有较大差距,面对2035规划目标,必然需要一系列实质性的城市更新举措。小微尺度的改善举措无法解决关乎城市能级和生活水平升级的根本问题。很多专家强烈批评大拆大建,这与西方城市发展历史中对柯布西耶以高层现代建筑群改造巴黎的批评是一致的。批评的原因在于重建模式出了问题,而非城市转型升级不需要大幅度提升城市硬件。”

 

沙永杰表示,上海必然会有其独特的发展路径与模式,但与其他全球城市在城市发展演变基本规律上应该有相当程度的共性。以奥斯曼改造为代表的欧洲大城市的迭代更新经验,值得研究和参考。

 

亮点vs底色,城市的基本秩序

 

意大利建筑学家阿尔多·罗西将城市的建筑分为“母体”和“标志”两大类。张钦楠解释,前者指的是那些林林总总、约占80%总量的普通建筑,后者指的是那些起城市标志作用的“招牌性”建筑。城市面貌和特性,由二者共同决定。

 

沙永杰用“底色”与“亮点”来形容这两类建筑,并表示,奥斯曼巴黎重建时期建设的重要公共建筑都位于城市广场周边或主要街道交汇位置,形成城市空间网络中的“亮点”,而大量新开辟街道两侧则开发了数量众多的“奥斯曼式公寓”——底层是临街商店,上部为住宅,而且这种建筑类型也大量应用于办公、旅馆等其它各类功能,是巴黎城市形象的“底色”。

 

“亮点”与“底色”比例协调,兼之“底色”对秩序的恪守,令巴黎呈现出赏心悦目的城市形象。

 

沙永杰认为,目前在上海等中国城市的建设中,由于对城市建筑的用地逻辑不清,加上各类规范存在的问题,各个项目单体都很有创造性,都争相做“亮点”,而从城市区域而言,则“底色”缺失,城市街区和街道层面缺乏统一性、连续性,进而导致城市整体形象上、功能复合及运行效率等方面的明显不足。

 

“从高处俯瞰,巴黎呈现出一种规整有序的城市空间(用地)格局——星型放射状的街道体系,紧凑密集的多边形街坊,每个街坊都布满了相同高度的灰蓝色双折屋顶,其间是一系列错落有致的小庭院或天井。走在街道上,无论是林荫大道还是小街,都能体会到连续且高度基本一致的街道界面,这道界面清晰地‘划定’街坊所有建设用地与城市街道的交接面,广场也是同样的做法。”

 

在《奥斯曼,巴黎的守护者》的前言中,对饱受争议的大规模拆旧进行了回应:奥斯曼既反对柯布西耶式的一刀切的破坏性拆除,也不赞成单单为了“保护”理念而将建筑变为博物馆里死气沉沉的陈列品。

 

张钦楠认为,奥斯曼在旧城拆除中,对原有的标志建筑持保护和慎重的态度,有意识地把这些历史标志物保留为新建大街和广场的中心,成为新城的指路碑。更重要的是,他在拆除了的旧城废墟上建造的新首都中维持了巴黎的文化延续性。这主要表现在新的大街布局以及沿 大街两侧修造的大量“奥斯曼式公寓”,它们继承和发扬了法国古典主义的城市与建筑传统风格。

 

法兰西的古典主义风格提倡简洁的形式,着重于通过对称、比例、尺度、秩序感来体现建筑美。在17世纪路易十四成立法兰西建筑学院后,法兰西的古典主义风格从理论到实践逐渐趋于完整,成为法国的一种民族风格。奥斯曼规定了街道的等级、尺度及沿街建筑的体形和立面,令以奥斯曼式公寓为代表的城市“母体”、“底色”,呈现整齐、对称、简洁的风貌,赋予巴黎一种全新的古典美。

 

巴黎奥运会,开现代奥运会将开幕式从体育场搬到开放城市空间的先河,整个开幕式以城市做背景、河流为跑道、码头当座席。从始发地奥斯特里茨桥到终点耶拿桥的沿途,塞纳河两岸的奥斯曼式建筑带有铁栏杆的阳台成为流动的“看台”,镜头所及之处,那些一个多世纪以来由不同时期的建筑师们在共同理念下的集体创作,挤满了世界各地的“观众”,在条理井然、连绵不断的秩序感中,共同领受巴黎在这个夏日奉上的“流动的盛宴”。

 

“经历了奥斯曼改造的巴黎在十九世纪末呈现出一种非常清晰的基本秩序。完整城市结构、高效用地和空间秩序,及由这种秩序确保的城市效率和品质,是中国城市转型升级必须思考和面对的具体层面的主要问题之一。”

 

沙永杰指出,与宏伟、统一的城市形象特征形成反差的是,奥斯曼式建筑就单体而言,用地和规模都不大。最常见的奥斯曼式公寓用地面积是200多或300多平方米(小地块100多,大地块400多平方米),建筑容积率通常不低于4,而在上海的中心城区,住宅和一些公共设施类用地的平均容积率仅为2左右。这种情况下,按相同的人均建筑面积需求量(包括居住、办公和休闲消费等)计算,在中心城区相同面积的范围内,上海和巴黎,在人口、就业和其它功能承载力方面的差距十分明显。当然,巴黎公共交通发达,中心城区相同面积范围内轨道交通的密度远高于上海,加上每条街道都是复合功能,每栋奥斯曼式建筑都是临街而建,所以才有条件将步行和骑行作为城市日常生活的主要交通方式,也必然形成街道可以漫步的高品质。

 

高承载能力条件下的高品质、高效率、低能耗和城市生活的丰富性,这是当前领先的全球城市中心城区的普遍特征和更新趋势。沙永杰认为,上海在过去30余年取得的重大成就基础上,在各个方面仍有很大提升空间,这是一座未来可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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