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美国征收的“对等关税”正在重塑全球航运业格局,海运运费波动和订单减少仅是短期表象,更深层次的是这种贸易政策的不确定性将对“全球海洋中心城市”建设标准中的航运中心、港口与物流等核心指标产生长远影响。这一变化恰逢中国推进深圳、上海等城市建设全球海洋中心城市的关键时期。2017年5月,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国家海洋局共同发布的《全国海洋经济发展“十三五”规划》中提出“推进深圳、上海等城市建设全球海洋中心城市”,这是“全球海洋中心城市”首次被纳入国家政策规划文本。
而“全球海洋中心城市”这个概念是从挪威奥斯陆被引介到中国的,2012年挪威国际海事展和奥斯陆海运首次联合发布了报告《The leading Maritime Capitals of the World》。此后中国学者将报告引介到中国,在引介中为使其更适合中文表意以及更能体现其内涵,将The leading of the World翻译成“全球海洋中心城市”。
在挪威推出的“全球领先海事之都”评价指标体系中,“全球领先海事之都”是一个综合概念,兼具硬实力和软实力,包括航运中心、海洋金融与法律、海洋科技、港口与物流、城市的吸引力与竞争力五个方面。设定这样面面俱到的标准并不是为了难为谁,而是挪威首都奥斯陆自身就是一个各方面不缺项的“六边形战士”。
奥斯陆一路从“航运枢纽”转型到“海事服务中心”,如今发展成兼顾海洋创新产业和海洋城市生活、同时为世界建设产业标准的全球海洋中心城市。在成为“六边形战士”的过程中,首先离不开挪威三面环海、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同时也离不开奥斯陆一路不断积极转型的决心和行动。
奥斯陆:从航运向海事服务转型
在挪威的海洋发展历程中,奥斯陆亮相成为主角的时间并不早,进入19世纪后,奥斯陆才逐渐走向舞台的中央。伴随着船舶技术的革新,奥斯陆抓住机会实现飞速发展,也催生出一系列海事服务,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挪威海洋产业的发展走向。
1. 对称的双城:航运从卑尔根到奥斯陆的转移
卑尔根是挪威仅次于奥斯陆的第二大城市,汉萨同盟的商贸使得卑尔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挪威最大的城市,也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中最重要的城市,直到19世纪之后逐渐被奥斯陆所取代。卑尔根和奥斯陆分别位于挪威的东西两岸,伴随着航运的技术与组织方式的变迁,航运也从卑尔根向奥斯陆逐步迁移。
奥斯陆港口位于峡湾顶端避风港的低洼地带,奥斯陆港也是挪威最古老的企业之一。早在1735年,挪威制定了规范港口运营的法律。18世纪,英国、荷兰等欧洲航海大国的特点是战争几乎持续不断。然而,丹麦-挪威在本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设法保持中立,这为经济增长创造了有利的条件。1854年,英国基本废除所有的航海贸易限制,逐渐采用自由贸易政策,挪威的航运就此搭上了快车。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是挪威航运文化的黄金时期,1923年到1939年,世界船队在吨位方面几乎停滞不前,挪威船队的吨位却增加了一倍多,挪威舰队也从20世纪初的技术落后者转变为两次世界大战末期的技术领先者。在这段黄金岁月中,东部地区在奥斯陆的带领下迅速发展。1914年之前,卑尔根一直在挪威的航运业占据鳌头,但是在一战、二战之间,这个领导地位逐渐转移至奥斯陆。从1920年到1939年,在奥斯陆注册的船队增长速度大大快于卑尔根,这一时期卑尔根的油轮船东数量翻了一番,而奥斯陆的数量增长了48倍。
2. 基于隐性知识和关系网络,奥斯陆建立起极度专业的海洋服务业集群
如今,海事服务在挪威海洋产业的总体占比(价值)达到33%,出口的份额达到36%。奥斯陆是海事服务产业集群的中心,拥有世界上最全面的海事服务环境,服务领域又可以细分为四大类:金融和法律服务、港口和物流服务、技术服务和贸易服务。
在航运金融领域,奥斯陆拥有世界两大航运银行DnB NOR和Nordea,并且拥有专注于航运的证券交易所和一系列保险公司。奥斯陆证券交易所已牢牢巩固了其作为世界领先海事和航运交易所的地位,目前,交易所拥有约40家顶级海事公司,总市值接近200亿欧元。以上市公司的数量来衡量,奥斯陆证券交易所是欧洲最大的航运证券市场,也是全球第二大的航运证券市场。首席执行官阿蒙森表示:“据我所知,没有其他证券交易所拥有如此多的航运公司。”
另一方面,在海洋产业资本聚集的过程中,基于挪威社会结构形成的关系网络非常重要。由于早期成文法律有限,那些非正式的本地关系网络和催生出的信任概念变得十分重要。其中两个特点对挪威航运业的扩张至关重要。
首先,挪威的“非正式社会控制程度高”,这对沿海城镇和小城市的众多企业尤其重要,非正式框架促进了投资和合作。挪威文化的第二个特征是平等主义具有特别强大的地位。挪威社会的“信任”文化促成并鼓励了资本形成,阶级差异相对较弱这一事实对挪威海洋产业的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例如船东愿意不带歧视地接受来自各阶层的投资促进了资本的形成。
从单纯的“航运”到综合的“海事”的转变最初是挪威国家情报局提出的,后来这一概念得到了普及并反映在新的合作组织中,如1990年成立的Maritime Forum,该组织宣传了更广泛的海事活动和商业网络的重要性。这一观点也被政府广泛接受,20世纪90年代“海洋政策”逐渐取代了“航运政策”的概念。挪威海事局航运和航海局局长奥拉夫·阿克塞尔森也表示:“我们并不将奥斯陆视为一个单独的海运集群,而是将挪威视为以奥斯陆为主要金融中心的完整海运集群。”奥斯陆周边的众多小城也分布着一系列世界闻名的海事服务企业,这些企业在奥斯陆的海洋产业基础上发展起来,和奥斯陆的企业有着密切的合作和联系。
“海洋六边形战士”成长史
在海事服务集群快速发展,在全球处于领先地位的基础上,奥斯陆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基于自身在海洋领域建立起的优势,继续在三个方面进行转型和突破,在海洋领域构建起更加牢固的技术和生活优势。
1. 根植过去,基于先发优势进行产业转型
在Menon Economics推出的最新的领先海事之都报告中,奥斯陆被评为第二大创新创业海洋城市。奥斯陆海洋经济的市场化体现在其拥有一个强大的区域创新支持系统,系统由23个不同部分组成,包括技术转让办公室、科技园区、企业孵化器、风险资本等,援助企业商业化过程,给企业和项目提供发展思路,帮助企业进入国际市场。2022年,挪威推出海洋科技战略。战略强调了区域海事集群必须能够支持知识共享和创新,需要通过在价值链之间共享和转移技术、知识和解决方案,来加强海洋产业的竞争力。同时,跨链技术和解决方案本身将带来许多商业创新和扩展的机会。
伴随着海洋技术领域众多创业明星的出现,奥斯陆正在获得行业媒体以外的国际关注。Yara与科技公司KONGSBERG联手打造全球首艘自主零排放集装箱船,Vesslman提供基于云的干坞软件解决方案,该系统为干坞过程的所有任务提供规划和操作支持,Vake提供基于人工智能的船舶跟踪解决方案,平台使用基于机器学习的算法,利用卫星图像跟踪船舶。成立于2012年的初创公司Xeneta通过将Saas技术引入海运市场而引起了轰动。他们利用数据驱动的策略来监控、分析和基准海运费率,吸引了联合利华、雀巢、大陆集团和伊莱克斯等全球公司使用其平台和服务。Xenata航运指数已迅速成为衡量全球海运价格的流行指标。
对于奥斯陆而言,它的领先技术很多都是从海洋出发,但一步步延展到了更为广阔的领域,这大概也是挪威海洋服务业出口份额极高的原因之一。以位于奥斯陆挪威船级社(DNV)为例,DNV在几十年里就从抗风险的海事互助保险俱乐部一步步发展为面向全球各领域的认证机构。挪威船级社一直站在科技创新的前沿。1953年,挪威船级社就成立了研发部,开始探索基于数据分析的科学造船方法。1969年,也是挪威船级社购入挪威当时最大的计算机,开发出首个针对船舶和海洋工程结构优化的软件解决方案。
进入70年代,挪威北海地区开启油气开采活动,船级社在能源领域也实现了飞速发展,它利用深厚的经验和专业的技术能力承担了挪威大陆架大部分的建筑监督和检验工作。1976年,奥斯陆颁布了全球首个管道规范,截至2008年,全球65%的海洋管道都是按照挪威船级社的标准来建造。1977年,基于之前强大的技术基础,挪威船级社在风能产业发展上快速推进,制定了全新的风力涡轮机设计规则。截至2007年,全球70%的海上风电场都由DNV来认证。而进入21世纪,DNV又积极地向质量认证的方向拓展。2010年,有6000多家食品和饮料公司由船级社认证,如今公司数量已经增至11000多家。2008年,DNV又被授权认证美国医院的质量标准,成为第一家打破美国“近乎垄断局面”的公司,如今,DNV正在对6000多家医疗机构进行认证。2017年DNV发布了独立数据平台和应用市场Veracity,目前已经有超过1000万人在使用该平台。
2. 立足现实,让海洋融入市民生活
奥斯陆的海岸线,曾是遍布造船业和码头的工业区,将城市和大海割裂开。进入20世纪80年代,政府决定将港口和造船外迁,将滨水区还给市民,重塑城市的滨海生活。“让峡湾重回城市”的思路逐渐落地,最初的工业滨水区变身为城市休闲生活的区域。一个曾经与峡湾隔绝,又被分成东西两部分的城市,正在滨水改造中变得更加通透和方便,联系也更加紧密。
1982年,奥斯陆的造船业迁出,标志着市中心滨水区改造的开始。战后国家交通基础设施、高速公路、铁路、货运码头的发展,使得城市和峡湾的联系被切断。靠近自然是挪威人的取向,他们表示相较于和人造的港口相连,他们更倾向于与峡湾等自然概念联系在一起。因此奥斯陆也希望重新建立和峡湾、岛屿之间的紧密联系。在1996年,政府发布报告“Fjord by eller Havne by”,明确提出奥斯陆未来城市规划建设的两个选择方向——究竟是峡湾城市还是海港城市。经过多次的讨论,最终在2000年,奥斯陆市议会通过了Fjordbyen(峡湾城市)计划,计划将把前港口地区大部分改造为城市发展空间。峡湾城市规划的首要目标是确保公众拥有新的大型休闲区,并以惠及全体居民的方式向峡湾开放城市。市政府选择实施以改善城市与峡湾联系为重点的城市战略,而不是以港口为导向的城市战略。在奥斯陆,沿城市海岸的新长廊发挥着重要作用,因为它是不同区域之间的纽带。
这也是挪威历史上最大的城市更新项目,沿着令人惊叹的峡湾,约228公顷的前工业用地正在缓慢但稳步地被改造成一系列混合用途社区。项目分为11个子区域,新增建筑面积约2000万平方米,新增了9000套新住宅和45000个新工作场所。大片土地的用途从港口转向城市发展,土地价值实现大幅提升,这些增加的土地价值为城市发展区的基础设施建设提供了资金,例如街道、码头、广场、公园、地表水管理、公共城市空间艺术等。同时,沿岸增加了室内滑冰场、滑板公园等一系列生活休闲场所,当地居民也感慨道“我们以前从未想象过峡湾岸边会有这么多水上桑拿、皮划艇、立桨冲浪和潜水活动”。
作为海洋城市,奥斯陆的艺术和海洋也脱不开关系,2012年竣工的阿斯楚普费恩利现代艺术博物馆是由航运巨头Fearnley家族的基金会资助建立的,基金会的创办者又是挪威著名浪漫主义画家Thomas Fearnley的后裔。
峡湾城市项目最引人瞩目的特征之一是海港长廊,它长达9公里,是奥斯陆海滨的热门休闲区,是世界上最长的海港步道之一。开发方在水岸改造上植入一系列海洋元素,将其打造为面向市民宣传海洋精神的窗口。
长廊沿途还分布着奥斯陆最著名的建筑奥斯陆市政厅,这里也是诺贝尔和平奖的颁奖仪式举办地。市政厅广场的另一边就是诺贝尔和平中心,中心内的展览详细地介绍了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生平与成就。
在奥斯陆峡湾城市的开发过程中,最为人称道的一点在于,海事局能够使用自筹资金计划来实现开发的目标,而无需大量的公共投资,海事局利用了滨水开发带来的土地回报进一步来滚动开发。
首先,海事局利用开发港口的房地产运营收入为新建的Sydhavna(南港)码头提供资金。2009年,市议会决定将Sydhavna建立为奥斯陆的永久港口,将货运业务完全迁移至此。峡湾城市的决策使得城市的港口运营面积整体减少了一半,新港口的开发需要大量的投资以使这个占地600英亩的港口更具效能,开发建设将需要高达100亿挪威克朗的投资。因此,奥斯陆港希望从Fjordbyen(峡湾城市)的开发中获得丰厚的财务回报,从而投资Sydhavna港口。
其次,在开发过程中,海事局将出售土地的收入捐赠给城市,为城市整体公共服务的提升提供了资金上的支持。2003年,奥斯陆港将Tjuvholmen出售给开发商Selvaag、Asplin Ramm,奥斯陆港将其出售获得的近一半资金(9亿挪威克朗中的4.3亿)捐赠给奥斯陆市,这些资金缓解了阿斯楚普费恩利博物馆的赤字,这笔捐赠还为Tjuvtitten塔的开发、周边海滩和公园设施的建设以及建立贻贝礁以帮助净化水质提供了资金。
总结而言,峡湾城市的开发为民众提供了更为惬意的滨水空间,尽管港口空间被缩减,但基于效能的提升,奥斯陆港的吞吐量仍在不断升高。与此同时,在开发过程中,新港口的开发资金多来自于旧港口更新带来的房地产升值收入,实现了滨水开发的财务自循环。
3. 面向未来,为世界树立海洋标准
挪威作为航运领域的带头国家,它的视线不仅仅在国内,而是将视线放到了国际层面。正如挪威海事局航运和航海局局长Akselsen所言:“挪威航运业最关键的因素是创新,我们最终要使挪威的创新成为世界标准,尤其我们在替代燃料、自动化船舶和航运数字化几个领域中已经有所突破。”
对内,挪威在绿色航运领域一直担任航运业脱碳的先驱。挪威第一个目标是让峡湾在2026年成为零排放区,这意味着未来任何想要进入峡湾的船只都需要完全依靠电力。在碳捕捉的领域,奥斯陆的klemeterud垃圾焚烧发电厂,使用燃烧后的碳捕捉技术,将二氧化碳通过船舶和管道的运输,封存到北海的海底。该项目每年捕集40万吨的二氧化碳,约占发电厂总排放量的90%,仅一个项目就可以降低奥斯陆全市15%的碳排放。
对外,挪威积极负责相关国际法规的制定,挪威海事局是制定新国际法规的发起者。同时挪威还积极为发展中国家提供资金和经验上的支持。挪威海事局和挪威海岸管理局在国际海事组织的自主船舶工作中发挥着积极作用。2016年,挪威自主船舶论坛成立,挪威海事局从2018年起致力于开发自主船舶规则体系。在绿色航运领域,挪威一直主导碳排放领域的谈判,同时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大量的资金支持。2019年,国际海事组织和挪威就航运排放展开合作,旨在帮助航运业到2050年将排放量降至2008年水平的50%。2023年,挪威政府确认为国际海事组织GreenVoyage2050项目第二阶段提供2.1亿挪威克朗,挪威为与发展中国家合作减少航运温室气体排放提供了大量资金支持。
在航运贸易中,挪威通过建立数据上的单一窗口,帮助其他国家实现了贸易的电子化和便利化。2022年,IMO强制要求世界各地港口采用单一窗口进行数据交换,基于其在海上贸易电子化便利化方面的经验,挪威为安提瓜和巴布达实施海上单一窗口系统提供了实物和财政支持。同时挪威也以开源的方式为更多的成员国提供了便利,挪威为该系统开发的源代码可免费提供给其他感兴趣的成员国。
结语
在航运技术变革的大背景下,奥斯陆紧紧抓住数字化、智能航运的技术趋势,致力于建立新技术时期的国际标准,其实和百年前蒸汽船向机动船转型时期的思路几无二致。奥斯陆在海洋产业的领先地位正是建立在其一路不断积极转型的决心和行动上。在挪威,约80%的人居住在距离海洋不到10公里的地方,挪威的海上面积是陆地面积的六倍。海洋产业占到挪威出口收入的70%以上,占私营部门国内生产总值的37%。
回到开篇“全球海洋中心城市”这个从奥斯陆引介而来的概念,在一些解读中提到,“全球海洋中心城市概念更好地展示了现代化城市的综合功能,同时兼具全球城市、海洋城市、中心城市的多种主导功能。”在奥斯陆的发展历程中,奥斯陆在海事服务这一细分领域实现了“全球化”程度的领先,成功地驱动周边城市群的发展,担负起片区“中心城市”的角色。面向正积极构建“全球海洋中心城市”的上海、深圳、天津各地,如何找出自身独特的发展路径,在细分领域实现“全球化”程度的领先,推动技术的不断转型,并成功带动周边城市的发展,回到这一概念的源头,奥斯陆的发展历程值得各个城市的借鉴和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