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伊曼斯:重新定义“过去”

综合 总190期 2025年 1月号 文化长廊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从2023年11月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宣布2024年的展览计划起,比利时艺术家吕克·图伊曼斯(Luc Tuymans)的大型回顾型个展就备受期待。他的创作通过画册、网络图片早已被中国艺术界所熟知,但直至这场汇集了艺术家近半个世纪间所创作的87件作品、共100幅画作的大型研究性展览落地,来自中国的的观众才得以回归线下,去直面经由系统性梳理的原作呈现。

 

在展览开幕前,图伊曼斯一再表示这场筹备了15年的谱系展(survey show)对他而言是一种“责任”,因为他发现千禧年初费顿(Phaidon)出版社为他出版的一本画册在中国面世,并影响非凡。不少国内80后艺术家也认同图伊曼斯的确为他们在千禧年前后“指引”出了一条学院教育体系之外的路。多数人会认为“图伊曼斯灰”早已成为了艺术家的绘画风格,但从现场看来,“灰”的温度更多是服务于作品本身试图呈现的调性。

 

“从最一开始,我的作品就是源于对图像的极端不信任。”这种不信任促使图伊曼斯在创作生涯之初就开始尝试“真实的伪造”——刻意选用容易龟裂的上光油,让作品看起来具有年代感。之后,他着眼于不同时期的历史事件、人物和场景,但在视觉上却有意将其模糊化,冷静克制的色调和模糊的轮廓使画面时常处于一种失焦状态。曾有评论家指出,图伊曼斯的作品总是包含着“真情实感与有意识的遗忘之间的矛盾”。

 

图伊曼斯进行绘画创作的初期是一个“绘画”媒介在西方艺术世界被普遍认为再次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刻。然而,无论是60年代沃霍尔将机械复制图像带入绘画,还是观念艺术与极简主义盛行,或者80年代初期继承德国表现主义衣钵的新表现主义卷土重来,对于图伊曼斯而言,都与其为之自豪的弗拉芒DNA无关。他对图像震撼心灵的力量展现着持之以恒的着迷。展览起点的《手》(1975)是一件正面肖像画,艺术家以摄影师的方式将一个站在风景中的人物面容模糊,并高光了人物的手,这种引导“观看”的意识贯穿了整个展览,直至出口处的《框架》(2023),一张艺术家偶然在夕阳洒进卢浮宫时,看到光线模糊了一件作品的表面图层,进而完全湮灭了图像信息的源头。而与之并列的《侍者》(2023)则与图伊曼斯早期创作中对制服的兴趣相关,这种代表着权利的人物背影不仅在其1989年和1993年完成的两件《行走》中,与希特勒的侍卫具有相似的抽象化轮廓,其头部的帽子更进一步提示着带着光环走进黑暗的绝望。

 

“1981年至1985年期间,我停止了绘画,因为绘画太令人窒息,太过存在主义。有人不小心把一台 Super-8 相机塞到我手里,我开始拍摄。然后我又回来了。制作图像很重要,因为你需要距离……”图伊曼斯曾于20世纪80年代停止绘画,在尝试过影像实验创作后又回归绘画至今,这一过程被人津津乐道,成为绘画在今天仍然具有生命力的佐证。现场的《通信》也在安特卫普当代美术馆的官方描述中被归为源于他在电影冒险后创作的第一幅绘画。

 

图伊曼斯总会说起自己不相信图像,但不同于里希特用横刮的方式表达对图像的怀疑,图伊曼斯的质疑是通过“画”出来的。他调用了工具箱中的多重手段,其中离不开移动影像中剪辑、蒙太奇、聚焦、失焦等功能对于图片的作用。除了应和上文提及的电影静帧、摄影图片、移动影像等新技术,艺术家的创作中流露出对绘画之外所有媒介的一视同仁,自然景象、手机截屏、电脑软件绘图、投影、媒体图片,以及个人的手稿、宝丽来照片都成为了其原图(source image)的来源。

 

回看其早期因经济原因多次覆盖一张画布,到故意使用媒介剂产生裂痕(《鹅》《身体》),再到更具厚度、更大笔触的画法,可以看到图伊曼斯在创作生涯中的不断推进和演变。有趣的是,如《特意彩色》(2012年)等作品中为了体现内部发光的效果而采用的留白,展示了图伊曼斯对光线的理解,和处理对比度、色调等“实战性”问题的策略。当然,多年的经验早将这套语言转换成了身体的直觉反应,或许正如此,艺术家往往可以在一天内完成一件大尺幅的作品。对于图伊曼斯而言,“绘画是关于精确度和时机的。这种行为是一种物理现象,其物理性无法完全被解释。”

 

正因前文中,图伊曼斯提到了“需要距离”,此时,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视觉”在科技发展与媒介演变推动下的变化。1954年,汉斯·乔纳斯(Hans Jonas)在《高贵的视觉》(The Nobility of Sight)一文里提到视觉的独特性在于图像表现(image-peformance),而“图像”又包含了三个特征:多样性表现的同时性、感官情感因果关系的中性化以及空间和心理感觉的距离。其中首要强调的是,眼睛睁开的一瞬间,一个目光揭示出了在空间中分布的共同存在的世界,在深度上排列有序,持续到无限的距离中。

 

从观众的角度而言,与此前大部分人通过画册、电子图片观看图伊曼斯作品的方式相比,画面质感、色调、笔触、温度等一套似乎“过时”的视觉语言系统在观众身处于作品前的时候重新出现,时间又慢了下来。观看这场展览,恰恰需要调动那套“陈腐”的体系,正如吕克·图伊曼斯多次阐释的那样,绘画中的时间概念并非物理世界中的线性进程。在图伊曼斯艺术持续多年的创作的主题中,不仅涵盖了大屠杀、疾病、弗兰芒民族主义、比利时殖民主义、9.11 后的美国以及神秘人物沃尔特·迪士尼,也涉及了(对欧洲世界更为重要的)历史记忆,以及英雄形象与流行文化之间的纠缠关系。

 

很难说在多年被“奉上神坛”的声誉前,当下的观众对这场展览是满意而归还是略觉失望,毕竟在全球化的进程接近尾声的今天,年轻一代艺术家几乎“全民皆海归”,图像的获取唾手可得,且改革开放和数字化时代无法逆转地改变了人们对时间观念,在此之后,这场展览给人带来的影响是否还能够如十五年前那般重大?在现场,可以听到有同样从事绘画的中国艺术家小声嘀咕着“确实有点过时了”。而在专访中,图伊曼斯虽不愿意直接回答过去50年的创作为后人可能留下的传承,但他还是提到了绘画的慷慨之处——启发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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