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科梅蒂: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颜榴 总164期 2022年 9月号 文化长廊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直面贾科梅蒂的雕塑杰作,不时想起里尔克《秋日》里的名句,“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1901-1966)的雕塑作品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普遍存在于人们心理上的恐惧与孤独。他的“通用人像”所揭示的,人类的“共有灵魂”在远古与未来之间永不停息地往返。除了艺术外,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有他与萨特、热内等人的惺惺相惜。

 

20世纪30年代末的巴黎,有人在塞纳河边不止一次地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推着一辆手推车,将车上装得满满的雕塑品倒进河里,那正是已经在超现实主义艺术圈成名的瑞士人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

 

观看贾科梅蒂作品

 

那么经过如此严苛的多重否定之后,艺术家最后的成品是什么模样呢?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在柏林新国家画廊的“分裂的天堂”展(Divided Heaven. The Collection.1945-1968)中,我初见贾科梅蒂的作品,一个尺寸不高的女人像放在约一米多高的白色基座上,置于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的画作与亨利·摩尔(Henry Moore,1898 -1986)的雕塑之间,我一边赞同策展人的此番用意,一边感叹贾氏那细细的女人体,与近旁那件体积大过它数倍的摩尔的女人体相比,不仅力度不逊色,且过目难忘。

 

三个月后到巴黎的蓬皮杜中心,在艺术家常设展的小厅,贾氏的多件油画与雕塑作品紧密摆,可惜我未及细看。又两个月后,走进维也纳的阿尔贝蒂娜博物馆,见到“从莫奈到毕加索”展,出现在最后的是贾氏的两件油画人物、风景和一件金色雕像,成为这次大展相当有力的结尾。虽然对贾科梅蒂的三次观瞻都未能充分地驻足停留,我已在内心充分地接纳了这位大师。

 

谁能想到,此后得以从容地观看贾科梅蒂是在京城CBD的高档商场。去年春天,当我第一次走进路易威登北京Espace文化艺术空间时,深感艺术家被隆重地对待。

 

事实上每件雕塑的背后都有其真实的人和历史时刻:《威尼斯女子Ⅲ》是一队脆弱而优雅的女性哨兵形象,1956年贾科梅蒂代表法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时将其命名,四年后,他以最大体型的雕塑《高挑女人II》来表达她对女性裸体的敬献。《杆子上的头像》起因于贾氏20岁时与他同行的旅伴彼得•范•梅尔斯(Peter Van Meurs)的猝死,画家试图描绘一张即将死去的面孔时被恐惧所震慑,成为他生命中“一个无法弥补的黑暗空洞”。《三个行走的男人》塑造三个人相会在战后的巴黎,他们却无视彼此,各自朝相反方向行进。《趔趄的男人》来自艺术家创作前十年所遭受的一次意外事故,数年后他画下素描,然后又花了三年才用雕塑表现出生命的摇摇欲坠和晕眩感。《男人头像》(图9)是罗马尼亚摄影师伊莱·劳达尔(Eli Lotar,1905-1969),他在1964年成为雕塑家的模特,出入工作室上百次,只留下这三件头像,他眼神坚定看向远方的姿态,非常契合贾科梅蒂晚年做头像的意图。

 

这些作品创作于1947至1965年,均为贾氏晚期的成熟之作,恰好涵盖了雕塑家一生致力的最重要的三个主题:男人体、女人体、头像,是他在二战后更加地离群索居、蜷缩在工作室里的呕心成果。

 

新观看的诞生

 

有趣的是,2017年上映的英国电影《最后的肖像》试图还原贾科梅蒂晚年作画的过程。

 

从留下来的录像看,工作中的贾科梅蒂沉浸于对象,不受摄影机的干扰,面对镜头也能侃侃而谈。虽然在热内的描述中,工作室就是一个垃圾场,贾科梅蒂并不邋遢,他在进行神圣的创作时,着装依然讲究,他几乎总是穿着合体的衬衫打领带,以及内衬羊毛衫的粗呢或细羊毛套装,手里捏着那些石膏,脸上流露出超验的表情,显得十分睿智。因而在影片中杰弗里·拉什(Geoffrey Rush)扮演的艺术家显得过度的暴躁了,导演斯坦利·图齐(Stanley Tucci)仍然没能克服艺术家传记片的表面化。

 

贾科梅蒂与摄影的渊源不只如此,他喜欢看电影。1945年的一天,从瑞士回到巴黎后,贾科梅蒂从电影院里走到蒙帕纳斯大道上,忽然发现自己对世界的看法由摄影而改变,电影将现实与假定性这两级凝固,而他将屏幕上的图像分解和打散为移动的点,当他再次走进熟悉的利普啤酒馆时,开始分析周围每一个人的头部,服务员的头像瞬间成了“雕塑”。

 

这种奇特的观看其实由来已久。贾科梅蒂儿时即痴迷于观看,喜欢呆在家乡的山洞里对着岩石发呆。他的观察方法很早就不一般,17岁时他的静物画把梨子画得越来越小,父亲将其改大后,他又再次缩小,惹得父亲生气。22岁时贾科梅蒂到巴黎,他的眼睛就如饕餮,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如同初见一般新鲜。他在咖啡馆里小酌,总能发现一些有趣的行人“像岩石一样坚固,又比精灵更自由”,他看得入迷画下速写。夜里他时常在巴黎街头漫游,只想画出在街头看到的各种事物。

 

贾科梅蒂究竟看到了什么?对他而言,面对一个模特没有希望地尽力描绘是一回事,在另外的场合注视眼前的一切是另一回事,这两种长年不懈的观察终于催生出他极其强烈又独特的视觉新经验。

 

这种体验似乎带有超现实主义的惊悚,但更像是此前萨特小说《恶心》中的洛根丁的经验:他看到熟人变得陌生了,还看不清自己的脸……它蕴藏着贾科梅蒂意识的新觉醒,艺术家由此逼迫自己否定既成的雕塑语言,“削去空间的脂肪”,向存在的虚无迈进,瘦削的男女就这样诞生。萨特自然成了他的知音,1948年,他为贾科梅蒂的展览亲自作序,称之为“追求绝对”。

 

我的孤独认出你的孤独

 

也因为萨特,贾科梅蒂的声名在上世纪80年代随存在主义思潮进入中国。2016年3月,上海余德耀美术馆举办了亚洲史上最大的“贾科梅蒂回顾展”,法国设计师阿德里安·卡迪(Adrien Gardère)为250多件作品作了精心设计,用十六个区块呈现出艺术家的整个生涯,大大小小的雕塑作品陈列在展馆的白色空间里,蔚为壮观。

 

于是当最贵的雕塑家进入最贵的奢侈品店时,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这个顶级的展览是免费的。但在去年的北京,开幕的方式有失庄重,演艺流量明星的到场意在为名牌时装代言,更有甚者在雕塑作品间扭捏作态,贾科梅蒂的艺术竟然成了商业宣传的秀场装饰。好在这个展览的观众始终很少,远不及隔壁商店的人气,这对于虔诚的观者倒是福音。

 

为贾科梅蒂作品的观看空间讨得一方宁静,实乃艺术家本人的心愿。他曾坦言:“我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孤独。”1935年,贾科梅蒂放弃了使之闻名的雕塑方式,转为参照真人模特来创作,是对超现实主义教皇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1896–1966)的一次叛离,从此他不属于任何流派,孑然孤独。他使美丽的模特显得畸形,因为美源于伤痛,潜藏在每个人的心中,只有向世界暴露出畸形,个体的孤独才可能获得长久的荣光,此所谓以“我的孤独认出你的孤独”。

 

去年盛夏,我几次走去与贾科梅蒂的雕塑杰作会晤。9月撤展前,不时想起里尔克《秋日》里的名句,“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今年3月中旬,忽闻收藏家余德耀先生病逝,距离2016年上海的那次贾科梅蒂盛会刚好6年,余先生以他的眼光和能力将贾科梅蒂的杰作首次引进中国,功莫大焉。6年前,贾科梅蒂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行走的人》在上海展出,如今余德耀先生或许成为“行走的人”,与大师在天堂相遇。也许,余先生比我们更深刻地知悉,孤独加之于我们今日的困境,贾科梅蒂的“通用人像”所揭示的,人类的“共有灵魂”在远古与未来之间永不停息地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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