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城津和野,这里是文豪森鸥外的故乡

徐静波 总168期 2023年 1-2月号 城市经典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主要是地理的偏远吧,一般的中国人,极少涉足此地。我自己要不是因为在山口市居住了三个月,恐怕也不会特意从大都会专程去造访这座山间小城。

 

一个夏末秋初的周六清晨,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山口市火车站,搭乘只有一节车厢的列车(在日本被称作电车)从山口出发,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旅程,来到了津和野。

 

津和野位于岛根县西南端,距离山口县倒是比较近,但周边有些荒芜,方圆三四十公里内,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城镇。去的路上,沿途一半都是崇山峻岭,陡峭的山崖和茂密的树林使得车内的光线也幽暗了许多,还有一半虽然有些稻田和小溪,但依然是人烟稀少。也许时间尚早,跟我一同下车的,只有寥寥数人,出了车站,风格别致的街上,除了偶尔驶过的汽车外,几乎也是空空荡荡。

 

但我要的,正是这样的感觉。

 

津河野于1889年设町,它的发展则是从1295年的城下町开始起步的,而后繁荣于江户时代。因地处偏远之地,得以避免战争的兵燹,江户时代的屋宇大多都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整个小城呈狭长形,位于山谷的底端,一条名曰“津和野川”的河流从中贯穿街区。而所谓街区,也就是沿河的两条街,但很有情致。房屋几乎都是粉墙黑瓦,有点类似江南的屋宇,不过修复得有点过于整齐,沿街还有高高的电线杆巍然伫立,不免减去了几分古旧的韵味。房屋的门楣上,镌刻着诸如“华泉酒造”、 “吉永米谷店”的字样,保存着昔日江户时代的店铺格局,进门处,大都有可从两边撩开的布帘,藏青的底色上用白色书写着店铺号,日语称之为“暖簾”,也有的在屋檐下挂出几个灯笼,就更有情调了。

 

镇公所(日语原文是“町役场”,相当于中国的镇政府,但日语中政府一词一般只是指中央政府,地方上的都道府县及下面的市町村,都称为自治体,这里姑且译为比较老派的镇公所吧)周围一带,是整个街区的精华所在。不过不要以为镇公所是一处豪华的建筑,就像我们这边常见的一样,这里的镇公所设在一所老宅内,纯然木造建筑,没有涂抹任何色彩,古朴整洁,原先是江户时代上层武士的住宅,如今得到了妥善的保护和合理的利用。周六并不办公,但门户依然洞开,人们可自由出入,院子内森然的大树提示人们,这所老宅的历史至少在几个世纪以上了。

 

类似这所老宅的,街上还有“多胡家表门”、“养老馆”等多处。养老馆初建于1786年,1853年烧毁后,翌年移建至现址,是江户时期当地藩主开设的官校,教授四书五经和朱子学,至今还留有当年的剑术道场和书库,不过现在已改为民俗资料馆了。

 

有意思的是,在这些古朴的房屋边,在树木葱茏的掩映中,竟然有一所哥特式的尖顶教堂,虽然规模不大,却是相当抢眼。这所教堂建于1931年,不同寻常的是,屋内是榻榻米,进门必须脱鞋。这里毕竟是日本的内陆,外国的玩意儿到了这里,也不得不日本化了。

 

画龙点睛的景色,是沿粉墙边修建的水渠。说水渠稍稍有点煞风景,其实是将山上的溪流引入城内的水流,纯然是流动的清澈的活水,底下铺设了砂石,一边种植了水草,水中放养了数十尾色彩斑斓的锦鲤,活泼地在水中自由游泳。这里的一段区域,都将电线埋在了地下,因此有点古色苍然的感觉。

 

街景虽然很醉人,但都不是我最终要寻访的所在。津和野的出名,还在于明治时期出了两个著名的文化人,一个是早期曾以启蒙思想家著称的西周(1829-1897),另一个是近代日本文学史上熠熠闪光的大文豪森鸥外(1862-1922)。

 

西周今天记得他的人大概已经不很多了。西周原本出身于旧式医生家庭,曾在我上面提到的官学“养老馆”里读过书,后来离开闭塞的老家,来到江户(1869年改为东京),苦读英文,1856年进入幕府开办的藩书调所供职。1862年,西周随同他人一起到荷兰留学,攻读哲学和法学,算是日本早期在西洋开了眼界的人。1865年回国后,先在开成学校(那时还叫开成所)担任教授,翌年还担任了江户幕府的最后一任将军德川庆喜的政治顾问。

 

其时西周以鼓吹西学著称,与福泽谕吉等一起参加了曾留学英美的森有礼发起成立的启蒙社团明六社,著有《百一新论》、《致知启蒙》等著作,为明治初期的日本人打开了看世界的一扇窗户,并将西文中的“philosophy”一词翻译成汉字新词“哲学”,后来广泛运用于东亚世界。

 

但西周在根本上却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他拥护专制的天皇体制,反对后来在启蒙思潮的鼓动下蓬勃兴起的自由民权运动。后来在近代日本产生过巨大负面影响的《军人训诫》、《军人敕语》,都是由他参与起草的。

 

历史长河滔滔滚滚,百年岁月瞬间即逝,千秋功罪,在人们的记忆中都已经渐渐模糊了。如今,在津和野,还留存着他的一所故居。手持地图,按图索骥,走过一段僻静的小巷,跨过津和野川上的一座简便的木桥,折入一条小路,可见山脚下有一座茅草葺顶的屋舍,萧索地孤立在河边,周遭就我一个人。这便是西周生活了21年的地方,除了有一块石碑说明外,只听得见从树林里传来的飒飒风声,周围一片清冷。

 

相对于西周,森鸥外就比较有人缘了。虽不是阔气的豪宅,却有一个修葺得比较精致的庭院,土黄的墙面上,是棕褐色的瓦顶。屋内有一位有点上了岁数的妇人,作为志愿者为来访者热情地讲解着森鸥外少年时的事迹,登门入室者可按自己的意愿投入几个硬币。

 

临近旧居,修建了一幢森鸥外的纪念馆,为两层楼房,玻璃墙面,似乎有些太摩登,里边陈列的旧物,倒有不少值得观览的。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森鸥外是一个与夏目漱石并立的辉煌的存在,几乎所有的日本文学史上,都将他与夏目漱石并誉为日本近代文学上的“双璧”。

 

1862年,森鸥外就出生在这所房子内。他的父亲是当地藩主的一位御医。这样的家庭,在当时大概算是中层以上的了。有意思的是,森鸥外其实并不是个职业作家,他的正业是军医,正规的医科专业出身,还曾专门去德国留学攻读卫生学,归国后一直在陆军中供职,最高升到军医总监和陆军部的医务局长,撰写过不少医学著作。然而,他更被人记住的,却是他在思想界和文学界的成就。

 

在德国留学期间,森鸥外接触到了欧洲的文学、哲学和艺术,他是最早将歌德、雪莱、拜伦等的诗作译介到日本的人之一。他编译的外国诗集《于母影》(1889年问世),被认为是日本新体诗得以诞生的母胎,他还是最早将各种欧洲的文学理论介绍到日本的先驱之一。小说《舞姬》是他在创作上的成名作,后来他又尝试过各种题材,皆有出色的建树,虽然少有长篇巨制,但给与同时代及后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小说《雁》等至今仍被人们奉为经典,有些还被多次搬上银幕。

 

但就是这样一位看似完全欧化的人物,一生竟然留下了224首汉诗,在《于母影》这本译诗集中,就有6首诗是完全用汉诗体译出的。与夏目漱石不同,森鸥外在世时,经常与汉诗人互相唱和,还常在汉诗杂志《大正诗文》上发表诗作。早年他用汉文写的《西航日记》,虽不如夏目漱石的《木屑录》那么精彩,却也流利通畅,颇可一读。

 

森欧外一生几乎都身在官场,与达官贵人之间的交往酬酢自然也是日常的功课。而他的汉诗,与夏目漱石有些不同,抒发个人情感的不能算主流,更多的倒是官场中的应景之作,因此,对他的汉诗,历来评价不算很高。只是由此可以看出,即便明治维新以后,在西风日趋炽烈的日本,一些留学西洋,以新学见长的文人也依然有着非常深厚扎实的汉学功底,他们仍时时试图借助传统的汉诗汉文的形式来抒写内心东方式的情感。明治时代的文人,大抵都有这样的素养和雅兴。

 

在津和野这座小城内,除了一些历史遗迹外,竟然有近十家相当可观的美术馆和博物馆。最出名的大概是葛饰北斋美术馆。北斋是江户末期活跃在画坛的一位浮世绘师。浮世绘中国人大概已经不很陌生了,主要以市井风物为题材,用东洋式的线条,有时也涂抹浓艳的色彩,19世纪后期在欧洲受到欣赏,一时声名鹊起,成了日本人的骄傲。北斋是最优秀的画家之一,这所美术馆珍藏了他的许多原作,最引人注目的是版画《富岳三十六景》。其他还有杜塾美术馆、津和野美术馆、津和野町乡土资料馆等,外观皆雅致而富有风情,可惜没有时间一一观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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