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人的新西兰:巨树、战船与灵魂归处

黎瑾 总175期 2023年 9月号 城市经典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白云低垂,悬在绿色与棕色的海角之上,映衬着清澈的蓝绿色水湾,再往远处,丝丝白云下是更深蓝的海水。我站在公路高处眺望着霍基昂加(Hokianga),海港向陆地深处伸出纤细的触角,让远航至此的船只得以进入新西兰北岛北部区的腹地——1000年前,伟大的波利尼西亚探险家库佩(Kupe)驾驶着独木舟,借助洋流、风向、鸟群与星空的指引,穿越太平洋,从这里登上了新西兰。他的妻子也许看见了与我眼前类似的云,将这片新土地称为“奥特亚罗瓦”(Aotearoa,毛利语,意为“长白云之乡”)。

 

追随库佩而来的航海者,成为了新西兰毛利人的祖先。彼时的北岛北部区覆盖着广袤无垠的森林,是毛利人最早定居的地方。当我来到北方,大片森林已经消亡,但在美丽而荒芜的风景中,那些从库佩的时代生长至今的树木,依然在叙述着毛利人的历史与神话。

 

“森林之父”与“森林之神”

 

暮色渐沉,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小径在怀波阿森林(Waipoua Forest)中蜿蜒,越往深处,四周的树木越是高大、茂密,光线也越是阴沉,令我感到害怕。几棵比两个人合抱更粗、仰头也看不见树梢的贝壳杉挺立在栈道旁,带来巨物恐惧症般的压迫感,但它们还都不是我要找的那棵大树。

 

昏暗之中,小径一个拐弯,巨树突然出现在前方。从我所在的角度与距离,甚至看不到它的枝叶,周围繁密的高树被它庞大的树干衬得又细又小,仿佛光焰灼目的火炬立在一丛小火柴棍中间,而人类只不过是火光噼啪时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我吓得不敢抬步,愣在路上、忍住眼泪。恐惧、震惊、感动……种种复杂的情感刹那间涌上来,也许这就是人类朝觐神灵时的敬畏之心。

 

同伴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刻如同神圣的寂静,在看不见的密林深处,鸟儿振翅的声音格外清晰。Te Matua Ngahere,我默念出标识牌上的名字,这棵巨树名为“森林之父”,是怀波阿森林中最粗壮的贝壳杉。

 

牌子上只写了它的周长16.41米、高29.9米,但没有它的年龄,因为没有人知道这棵树有多老。它可能已经在森林里生长了3000年,也许是新西兰最古老的树木。但这些都是推测,可确定的是,当库佩登陆北岛时,“森林之父”已经矗立在这片贝壳杉海岸了。

 

贝壳杉(毛利语为kauri)是世界上最大的树种之一,分布于南太平洋地区。壮丽的贝壳杉森林曾遍布整个北部区,毛利人从连绵的林海中获取造船、建屋、雕刻的材料。18、19世纪欧洲人的到来,则见证了森林的毁灭。随着定居者人口的增多,对木材的需求激增,大量的贝壳杉被砍伐,树胶也被用于制造树脂产品。成片的森林消失,如今霍基昂加以南沿着海岸线分布的怀波阿森林,是北部区残存的贝壳杉森林中最大的一片,浓绿的树丛庇护着濒危的奇异鸟、北岛垂耳鸦,还生活着新西兰木鸽、扇尾雀、斑山雀等众多鸟类。

 

怀波阿森林已经交还本地毛利部落管理,我原本预订了毛利向导带领的游览,很早就开始期待在昼夜交替的时刻,在巨树之下聆听传承数代的故事与歌谣。但很遗憾,向导感染了疾病,连续数日的暴风雨又侵袭了整个北岛,导览游取消了。我和同伴却不肯死心,在风雨飘摇中驾车一路北上,雨水在我们面朝“森林之父”的黄昏渐渐停歇,甚至第二天清晨还出了一会太阳。

 

阳光透过白云与繁密枝叶洒落小径,我们又一次进入了怀波阿森林,朝着另一棵巨树走去。只5分钟,我们便站在了“森林之神”下方,渺小的人类又一次被巨大的树木震撼到失魂落魄。它虽然没有“森林之父”粗壮,周长却也有13.8米,而且它是最高的贝壳杉,51.5米的高度让树冠高耸于整片森林之上。灰白的树干扎根于银蕨丛茂盛的土地,绿色的枝叶伸向湛蓝的天空,仿佛天与地都是由它连接。

 

这是新西兰现存最大的贝壳杉,推测已有1200到2000年之久。然而 “森林之神”和所有的贝壳杉一样,都面临着真菌病原体Phytophthoraagathidicida的威胁。这种真菌会降低树根从土壤中获取水和养分的能力,导致树木枯死。因此进出怀波阿森林,都要在出入口给鞋底消毒;巨树围绕着栅栏,避免人类踩踏根系;通向第三到第七大的贝壳杉的栈道也被关闭。

这些比人类的到来、比国家的建立更悠久古老的树木,是如此强韧,却又如此脆弱。离开时正好阳光明亮,我回头朝森林投向了最后一瞥:贝壳杉树冠在天空中张开,站在“森林之父”与“森林之神”面前的傍晚与清晨,仿佛有某种智慧和神秘的东西蕴藏其中。

 

怀唐伊的战船

 

雨水淅沥,开阔的海滩上躺着3艘战船(毛利语waka taua),红与黑的配色在绿草茵茵上尤为显眼。我走向最大的那艘,仔细端详它流畅的线条与精美的木雕。

 

船身狭长,涂成耀眼的红色,船舷下方装饰着细致的木雕,贝壳镶嵌成眼睛,神灵瞪眼吐舌、面容狰狞;船艏柱与船尾柱则是沉稳的黑色,分别用整块木材单独雕刻,布满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装饰纹路;龙骨尽头有毛利先祖的纹面人头造型雕刻,船头还勾勒着两条黑白的羽状饰带,象征着神与人连接的纽带。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独木舟战船,长35米、重6吨,使用了3棵巨大的贝壳杉。船旁边的展板陈列了这些巨树还屹立在森林时的照片:树冠直插青空,那是数百上千年的时光才能成就的庞然大物。一棵树成为了船的主体,另一棵树做成了船头和船尾,第三棵树则雕刻成了舷侧板、船艏柱与船尾柱。1940年,毛利人向森林之神祈求护佑,他们砍伐贝壳杉建造战船,是为了纪念《怀唐伊条约》签署100周年。

 

这份由英国与毛利部落达成的协议是新西兰的立国基础,也使得此刻我置身的条约签署地成为了新西兰最重要的历史遗址。

 

我站在海滩眺望,浑浊的海水之中岛屿星罗棋布,怀唐伊所在的岛屿湾正是19世纪欧洲人聚集的地方。彼时英国决定加强对新西兰的控制,毛利部落则看重英国带来的利益和威信。1840年2月6日,43位毛利酋长与英国人经过诸多讨论,签署了《怀唐伊条约》。之后信使带着条约穿梭在南北岛,最终有500余名酋长签署了条约。从此,新西兰成为了名义上的英国殖民地。

 

这艘船有一个很长的名字:Ngātokimatawhaoru。传说库佩来到新西兰时驾驶的船名为Matawhaorua,绕行一周后,库佩返回了家乡。后来,他的孙子改造了这艘船,起名为Ngātokimatawhaorua (“ngātoki”意为锛,即毛利人造船的工具),航船重回“长白云之乡”。怀唐伊的战船与之同名,我想它即是为新西兰而建,亦是不忘毛利人的根源。

 

雷因格海角的暮色

 

90英里海滩(90 Mile Beach)一望无际,只我们一辆车在雨水滂沱中奔驰。从太平洋席卷而至的风堆起了高高的沙梁,将海滩隔绝成一片远离尘嚣之地。白浪层层叠叠,海鸥从平滑如镜子似的沙滩上掠过,漫长的海滩朝北方延伸,指向遥远的天际线。

 

这里是北部区的最北方,辽阔、静谧、人烟稀少的远北地区。海滩沿着奥普里半岛(Aupouri Peninsula)西海岸连绵不绝,半岛的尽头是我们的目的地:雷因格海角(Cape Reinga),毛利人的灵魂飞升之地。

 

风雨中海浪拍击着沙滩,我们从一处沙梁的缺口驶出海滩,再沿着山岭中起伏的公路行驶一段,登上海角。雨渐渐停了,从高处的停车场朝前方望去,漫天阴云压在山脊之上,一条步道顺着山势蜿蜒,通往坐落在海角尽头、俯瞰着大洋的雷因格角灯塔。

 

已经有人在灯塔下等待日落。风声震耳欲聋,无尽的大洋,无尽的天空,营造出世界尽头的错觉。我看向海岬低处,目光从摇摆的草丛、细腻的沙滩、层叠的白浪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伸入海水的岩石上——一棵波胡图卡瓦树扎根在光秃秃的嶙峋岩壁,细长的树干在狂风中仿佛摇摇欲折,这样的场景已经存在了800余年。

 

波胡图卡瓦树是新西兰独有的树种,会开出绚丽的红色花朵。海岬上这棵古老的树却从未有过开花的记录,但它在毛利文化中是神圣的。毛利人相信,灵魂将沿着它的树根进入地下世界,从那里继续旅程,回到精神故土哈瓦基。

 

我努力朝海洋深处看去。夕阳已化作流云中金灿灿的一滩光芒,流淌在海天交界处。我有限的视野中海水漫无边际,看不见任何岛屿,只能在想象中勾勒毛利传说中的故土。自库佩航行独木舟而来,时间已经过去了1000年,凭借洋流、风向、鸟群与星空指引的航海术也流传了1000年,毛利人的灵魂必然不会迷路。

 

落日沉入大海,暮色笼罩了海角。云霞从金色过度到粉红,再变成深沉的紫色,天渐渐暗了。人们逐渐离开海角,我们也沿着原路返回。突然间,一道光芒扫过,我回头看去,灯塔亮了。白色的雷因格角灯塔沉默地驻守在越发浓郁的暮色中,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守卫,灯光有节奏地扫过海面与山脊,仿佛在指引灵魂找到那棵波胡图卡瓦树。

 

等我从关于灯塔的幻想中回过神,海角上已经没有其他游人了。海雾迅速地从水面腾了起来,湿漉漉的雾气笼罩了整个雷因格海角。水雾凝在我的头发、皮肤与衣服上,空气里满是咸味。最终,连灯塔的光亮也无法穿透越来越厚的雾了。

 

暮色已尽,我在无边无际的雾中行走,风吹动草丛与树木,发出哑哑的声响,像低声的絮语——也许迷雾之中正有毛利人的灵魂奔赴海角,期盼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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