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黄昏缄默的时候,建筑在说话

张亚萌 总177期 2023年 11月号 城市经典

    《环球市长》杂志    GLOBAL MAYOR MAGAZINE

1909年10月26日上午9时30分,从宽城子(长春)乘坐专车抵达哈尔滨的伊藤博文走下列车,一位头戴鸭舌帽、身着洋服的矮小男人从容不迫地向其胸、肋骨、腹连开三枪,又向随行日本官员连开四枪,以俄语高呼“乌拉高丽亚!”

 

事发突然,众人犹在梦中。伊藤博文被抬上专列,30分钟后死去。那位面容决绝的男人——安重根,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被俘;划过1899年始建、1903年定名的哈尔滨火车站上空的七声枪响,却急速而深刻地改变了20世纪初的东北亚局势——虽然火车站于1959年拆除后又重建,如今车站还有安重根义士纪念馆、事发站台仍有这一事件的鲜活痕迹:地面上的“?”和“□”,分别为安重根和伊藤博文所站位置,两者相距约5米。

 

就如果戈里所说,“当诗歌和传说都已经缄默的时候,只有建筑在说话”——火车站周边,一切都与百多年前完全不同了,只有圣伊维尔教堂还静静地“倚靠”在站边。

 

教堂:钟声回荡

 

不像圣母帡幪教堂倚靠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主干道上,同样由日丹诺夫设计的鞑靼清真寺,隐藏在通江街居民楼间,红白相间的墙体富有拜占庭风格的静谧凝重气质,宛如一座“神秘的小城堡”,特别在黄昏时分,很有古朴之感。从1899年首位俄籍犹太人萨·伊·别尔采里来到哈尔滨,至上世纪40年代,无数犹太人曾经来到这“第二故乡”,在这里建起包括穹顶擎起大卫之盾六角圣星的犹太总会堂在内的众多犹太建筑。

 

至少在百年前,雄浑的钟声曾回荡在哈尔滨上空,在钟声中,各国侨民、各色冒险家与流亡者都曾驻足聆听,在这个异乡找到故乡的片刻慰藉。

 

哈尔滨的象征——圣索菲亚教堂,在重要宗教节日奏响的悠扬钟声,可以说是老一辈哈尔滨人对城市深切的记忆。据说在冬天雪日中的教堂,拜占庭风格的外形能够让更多的雪留在建筑表面,风吹起雪花,纷纷扬扬,有如在水晶球中的极致浪漫;雪夜里,教堂又会化作金砖亮瓦的城堡,高耸的十字架犹如夜空中的繁星。

 

如若静观教堂细节,佳时则在黄昏。充满气势的饱满墨绿色穹顶被清水红砖的建筑主体托举得极高,金十字架熠熠生辉,呈现出次第升腾的动态美感;自侧面看,四个帐篷顶错落有致,斜照的光线在建筑细部投下神秘莫测的阴影,敦厚而古朴。步入教堂中,欣赏每日轮番上演的音乐会之余,还能品赏斑驳墙体与罗马风格的拱券窗。

 

夕阳辉映在教堂顶部,让人联想到欧亚大陆那一端和它同名的姐妹,也让人重温城市过往的厚重历史。其实,这座教堂“出身卑微”,仅是沙俄东西伯利亚第四步兵师的随军教堂,1907年3月由俄商契斯恰科夫——他的家在红军街——出资翻新,1912年在原基础上包砌一层砖,1923年俄建筑师克亚西科夫在旧教堂东南角重新选址建造,1932年11月落成,遂成今日样貌。

 

灯火:中华巴洛克

 

秋林格瓦斯打开瓶盖后沙沙作响,这种著名饮料看似啤酒,略呈红色,却只有1%的酒精量,极适合旅游徒步时“吹瓶”——比如从阿列克谢耶夫教堂,沿着果戈里大街一直走到1908年建成的 L型淡绿色调的宏大建筑——秋林洋行。

 

这里也曾生长出别具一格的“中华巴洛克”建筑。沿街一面沿用西方巴洛克式立面,同时融合了传统中式建筑富有吉祥寓意的装饰纹样,在凸出的挑台边缘设置铁艺栏杆或“观音瓶”式混凝土栏杆,步入内里,则纯然是北方四合院建筑形制,土洋结合,自有一番风韵。主要位于南二、三道街、已经修葺为景点的中华巴洛克街区却乏善可陈,青砖街道、宽阔院落,很多被改造成餐饮商铺,规整有余却少了当年的热闹繁华。

 

相形之下,还是街区以东靖宇街上的“中华巴洛克”最为原汁原味。始建于1890年的这条长街原名正阳街,亦是哈尔滨民族商业的发祥地:正阳楼、老鼎丰、世一堂、大罗新百货、亨得利、同记商场……寸土寸金的老街曾经商家鳞次栉比。在靖宇街与南头道街交口,1920年建成的四层砖木结构建筑纯化医院,前身为同义庆货店,是“中华巴洛克”的代表作之一:蔓花摇曳的浮雕从爱奥尼亚柱式和柯林斯柱式的建筑外墙一路蜿蜒而下,富丽奢华之风令人难忘,尽显当年民族工商业者对名望的希冀。

 

一切盛名、繁华与热闹都有终点。如今的老道外因大规模施工,人气不再,颓势尽显:沿街危楼举目可望,楼顶长满衰草,仿佛老建筑正在发出的叹息;街上游荡的小猫小狗看起来都充满沧桑感;在废墟边,偶尔可见打着“织补”招牌的小电动车,那是东北中老年妇女常做的营生——缝穷。

 

在老哈尔滨,如果说“中”的窗口是“正阳街”,“西”的缩影就是中央大街——在萧红笔下,市街像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今日哈尔滨也具有类似特质——同样是商业街,道外的靖宇街成为大工地,而道里的中央大街,在早上七点,就有游人拎着格瓦斯瓶子四处闲逛。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满了音乐的夜。流浪人的音乐,日本舞场的音乐,外国饭店的音乐……7点钟以后,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条横口,那个很响的扩音机哇哇地叫起来,这歌声差不多响彻全街。”萧红在《春意挂上了树梢》中曾经写到中央大街,不乏讽刺与戏谑;不过,她记录的“渐渐数不过来”的“像扯在太阳下的长串的黄色铜铃”一般的璀璨灯火,仿佛还挂在北起松花江防洪胜利纪念塔、南至经纬街、全长1450米的中央大街之上。

 

方石铺就的街路上,维多利亚式马车发出的辚辚车声早已驶进历史的暮霭,只有一块块被流逝的岁月磨蚀得亮泽光洁的面包石,还在向今天步行街上的游人讲述长街的如烟往事——在夏日的傍晚,灿烂夕阳斜照在70余栋欧式、仿欧式建筑上,它们仿佛也拥有了自己独特的性格。

 

音乐:北国灵魂

 

当然还有逛中央大街必不可少的马迭尔冰棍——在松浦洋行大楼改建的松浦1918西餐厅斜对面,即是马迭尔的冷饮厅。如今全国各地都能吃到价格不一的“马迭尔”,但据说都“欠点意思”,还是得在这里买5元一根、前店后厂制作出来、不带包装纸的最为正宗:在冬天这里日售一万根起步,元旦销量通常大爆发,一天能卖三至四万根——在哈尔滨的旅游旺季,“北风中的裸体马迭尔”是中央大街的特色之一,人人都想将自己“冷却到底”。

 

啃完冰棍,转身就能在马迭尔西餐厅品尝热乎乎的红菜汤、奶汁桂鱼和味道极美妙的罐虾——自从1898年俄国人在田家烧锅院开办铁路食堂,俄式西餐就在中国大地开始生根发芽,光中央大街区域就有塔道斯、华梅(原马尔斯西餐茶食店)与马迭尔等30余家西餐厅。

 

美食佳肴令人回味无穷,特别是还有音乐相伴——不论在松浦、华梅,还是马迭尔自家一层的西餐厅,夏日里每每能听到马迭尔宾馆二楼阳台音乐秀的小提琴曲、萨克斯演奏或者美声独唱。轮番上阵的看似来自中东欧的艺人们卖力献艺,引得游人纷纷驻足,为中央大街平添许多热闹,更让人联想起他们的“前辈”,那些20世纪上半叶云集于此的外国音乐家。

 

马迭尔的阳台音乐秀仅是“音乐之城”的一个小小音符。“在马迭尔宾馆,就是那家有大舞台和豪华大厅的宾馆,在电影放映场次之间组织了剧目演出并开始加演舞蹈节目……我愉快地放下了剧团枯燥的排练,专门去他们那里了。”舞蹈家、诗人拉丽萨·安捷尔曾在中国生活了34年,常常在1906年由俄籍犹太人约瑟·卡斯普创立的马迭尔宾馆演出,她的倩影和夏里亚宾、威尔金斯基的照片,以及餐具、灯具、电器、饰物、马迭尔电影院的宣传海报,一起组成了宾馆内的“历史文化长廊”;在她活跃于哈尔滨的岁月里,这座中央大街极古老的建筑被目之为“拥有最豪华的舞厅及餐厅、最现代、最舒适的客房”。

 

彼时马迭尔宾馆的风光一时无两,直到1933年震惊哈埠的“卡斯普绑架案”戛然而止。那年8月24日晚,在马迭尔西餐厅用餐后,老约瑟·卡斯普之子西蒙被哈伪警察厅督察长马丁诺夫和15名匪徒绑架;12月3日,西蒙的尸体在哈尔滨附近的小岭被发现,舆论大哗。转年,伤心的老约瑟带妻儿远走法国,不久于巴黎病逝,马迭尔亦从风光走向没落,往昔辉煌,只有卡斯普留在宾馆“历史文化长廊”里的皮包,可以聊作见证。

 

1948年11月25日,中共中央代表与在哈的沈钧儒、章伯钧等民主人士在马迭尔宾馆一号会议室达成《关于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诸问题的协议》。那时73岁的“衡老”沈钧儒住在宾馆,常到松花江边散步,见到江水冰封后又重新解冻的罕景,遂作诗云:“江心冻后见奔湍,雪意连潮亦欠酣。地气也随人事转,从今北雁不须南。”

 

中央大街走到尽头的松花江南岸,即是斯大林公园,一个既窄且长的“江沿儿”,自这里可以览尽时而湍急、时而平缓的江水景致、触摸到北国都会的灵魂,又可以在夏日感受已逾六十载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狂欢氛围。

 

江水与歌声向远方流淌,百年岁月沉积,哈尔滨就像一块海绵,吸收所有的声音,而那些斑驳古旧的建筑,则成为城市历史变迁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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