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拥有丰富的历史遗产,当然是极大幸运,但如何让历史遗产融入城市的发展版图中,成为城市空间的一部分,就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这门学问最需要的并非金钱,而是意识。保加利亚这个经济处于欧洲“落后梯队”的国家,在古迹保护上就让我眼前一亮。
保加利亚首都索菲亚有一座圣乔治教堂,是早期的基督教红砖圆形教堂,是城中现存最古老建筑,由罗马人建于公元4世纪,见证着古城索菲亚作为当时巴尔干半岛上最大最繁荣罗马城镇的荣光。它的位置很有意思,被总统府和一家豪华酒店所围绕。周遭建筑的兴建并没有对教堂以及周边遗址造成任何破坏,建筑的包围又使得教堂得到保护,但这种规划又没有隔绝游客,人们可以自行穿越周遭建筑进入教堂遗址区域。
更有意思的是古塞尔迪卡露天博物馆,它其实是通往古代塞尔迪卡城的大门。公元前29年,索菲亚被罗马帝国占领,这一区域发展为行政中心。公元175年,塞尔迪卡城四面建起城墙,内部有许多公共建筑和住宅,如今还保留了大量街道、水道和建筑地基之类的遗址。这个区域可谓寸土寸金之地,旧日保加利亚政治中心拉格大厦就在旁边,与火车站和中央市场一街之隔,周围都是索菲亚的核心建筑。
它的发掘源于上世纪90年代开建的索菲亚地铁。2010年,地铁修建触及到塞尔迪卡站。结果,施工方在地下发现了古城墙,学者们在之后两年又陆续在地下发掘出街道、宅邸庭院、浴池,还有建筑的马赛克地面、公厕与排水系统等。尤其是旧时古城贯穿南北和东西城门的十字大道在地底浮现,重现了古城的结构。它们以公元4-6世纪的遗迹为主,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纪。
至于街道、水道和建筑遗址,它们该如何保存?是全部拆掉还是在此基础上建一个假古城?保加利亚人两样都没选,而是让城市最重要的主干道在遗址旁穿过,地下人行隧道直通遗址。在街上可以居高临下见到遗址全貌,在地下可以进入遗址,就像走进一个迷宫。那些容易风化的部分,则小心以玻璃橱窗进行保护。虽然有人提议索菲亚政府应该修建一个密闭式博物馆来全方位保护一砖一瓦,但因为遗迹太多又相对分散,无法实行,而且在索菲亚政府看来,露天开放能减少游客的“距离感”。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片保留完好的遗址,恰恰成了一片公共空间。索菲亚本就是花园城市,大小公园和广场无处不在,但以近两千年的古代遗址营造公共空间,实在是让人感觉奇妙。
人们坐在残留的建筑地基上聊天,孩子们在旧时水道和街巷遗址间穿梭,两千年的时光就这样被联系在一起。还有许多人会选择不走平行的人行道,而是从这里穿越街道。
这只是索菲亚的一角,这座花园城市的颜值在欧洲排不上号,但却有着极其亲和的城市魅力,配合远低于其他欧盟国家的物价,足以成为旅行者的天堂。
花园城市的悠然气质
550米的海拔加上四面环山的环境,造就了索菲亚冬暖夏凉的气候。它绿化极佳,整座城市如同花园,菩提、梧桐和白杨遍布于街巷,街角和街心总有一个个小公园或绿地。
从视觉来说,索菲亚是一座慢热的城市。驾车入城时,市郊散落着各种现代建筑,近年来的摩天大楼、上世纪90年代的写字楼与住宅、冷战时期方头方脑的赫鲁晓夫式建筑交错而立,颇有些杂乱。即使进入市中心,我的第一站国会广场也显得乱糟糟,巨大的解放者雕像立于广场中央,四周建筑风格不一,乍看上去令人有些失望。1884年落成的国会大厦,是保加利亚独立后的第一座现代政府大楼,颜值也相当有限。
直至步入城市细节中,才会真正体会到索菲亚的魅力。索菲亚最早的定居者是色雷斯人部落。公元前五世纪,它成为色雷斯国家联盟——奥德里西亚王国的一部分。公元前339年,城镇被马其顿王国的腓力二世摧毁。
公元前29年,当时还叫做塞尔迪卡的索菲亚被罗马人征服,随即成为罗马风格的城市。图拉真在位时期(公元98-117年),它成为自治市,还被图拉真授予铸币权。在罗马统治时期,塞尔迪卡建起城墙,成为要塞城市,还有公共浴室、大剧院和市政厅等建筑。它以温泉著称,城内有多处泉眼。
公元447年,塞尔迪卡在战争中被摧毁,废墟模样维持了足足一个世纪。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执政时期,城市得以重建并再次繁荣。
公元809年,塞尔迪卡成为保加利亚的一部分,但随着保加利亚第一帝国于1018年灭亡,城市再度归属拜占庭帝国。
1382年,索菲亚在经历漫长围攻后,被奥斯曼帝国占领。16世纪时,索菲亚的城市布局开始呈现奥斯曼风格。1908年,保加利亚独立,索菲亚成为首都。
也正因为复杂历史,索菲亚建筑多元,既有罗马式建筑和奥斯曼风格建筑,也有巴洛克、洛可可、新文艺复兴、新古典主义等风格。前苏联式的宏大建筑乃至赫鲁晓夫式预制板公寓楼也穿插其中。它的历史遗迹跨度由色雷斯人时代、古罗马时代到奥斯曼时代,修地铁时挖出的这众多遗迹,见证它在古代废墟上一次次重建的经历。
从国会大厦旁的坡道走上去,便可来到索菲亚的头号地标——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主教座堂。这座巴尔干半岛的第二大东正教教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东正教教堂之一。它呈现巴西利卡布局,侧面看一个个镀金圆顶层层叠叠,中央圆顶达45米高,正立面呈对称结构,三拱门上方是花窗和顶端钟楼。它由保加利亚政治家佩特科卡拉维洛夫倡议兴建,1882年2月19日奠基,实际建造工程从1904年底开始,1912年竣工。
教堂之名来自俄罗斯弗拉基米尔大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他是俄罗斯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曾率军与瑞典人和条顿骑士团战斗,使得俄罗斯西北部免于被基督教国家征服。虽然面对蒙古人,他选择马上投降,但仍被俄罗斯人视为“卧薪尝胆”之举,甚至超越彼得大帝等人,被评为俄罗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教堂之所以用其名字命名,则是为了感谢俄罗斯帮助保加利亚摆脱奥斯曼帝国统治,纪念在俄土战争中死去的二十万俄军。教堂周边被辟为广场,也就是涅夫斯基广场,一辆辆车子在弧形道路上驶过,成为教堂的布景板。
相比华丽宏大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主教座堂,不远处的圣索菲亚教堂显得朴素。红砖墙身和简洁外观被绿荫围绕,教堂内部几乎没有任何装饰。而在索菲亚人心目中,这座索菲亚第二古老的教堂,地位毫不逊色于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主教座堂,更是“索菲亚”这个城市名字的来源。
朴素如它,也有花哨的一面。教堂前立着两只铜狮,与一般昂首挺胸的雄狮不同,这两只狮子趴伏于基座上,一派慵懒,还显得颇为呆萌。
始建于公元6世纪的圣索菲亚教堂,见证了这座城市的种种沧桑。公元6世纪时,拜占庭国王查士丁尼一世下令将此地改建成教堂,周围是贵族墓地。16世纪,索菲亚被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教堂被改建成清真寺,后因地震毁坏,又被重建成东正教堂。
布满雕像、古树和花圃的鲍里斯花园,连通着圣索菲亚教堂与俄罗斯教堂等建筑。俄罗斯教堂本名圣尼古拉斯教堂,可算是索菲亚最精巧的建筑之一,几个洋葱头金色圆顶覆于教堂顶端,以绿色珐琅瓷砖屋檐相衬。上世纪初期,它由俄罗斯建筑师设计,并由俄罗斯工人建成,1914年完工,主要供当地俄罗斯人使用。
俄罗斯教堂斜对面便是索菲亚最令我喜欢的地方——城市花园。一座红色的双塔建筑立于城市花园的广场前,爱奥尼柱支撑拱廊,顶端三角形山墙有精美的阿波罗和缪斯女神浮雕。柱廊内三道拱门上方各有拱窗,雕饰精美。山墙两侧有双塔式阁楼,秀气雅致。这座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是保加利亚国家歌剧院,又名伊万·瓦佐夫国家剧院,以保加利亚文学家伊万·瓦佐夫的名字命名,建于1907年。广场花园上的喷水池与之构成城市花园的中轴线。两侧遍布长椅,人们在此闲坐,展示着城市的悠然气质。
“塞尔迪卡古文化与交通综合体”是完美范例
穿过城市花园,便可抵达塞尔迪卡历史街区。开头提到的圣乔治教堂隐于酒店内部,露天遗迹成为人们的公共空间,构建了未曾被破坏的历史景观。
城市的历史,不但是经济与文化的发展史,同时也是一部历史地层的升高史。人们一次次在废墟上建起新的城市,许多历史遗迹被掩埋于地下。当现代城市寻求发展地下空间时,往往会发掘出历史遗迹。
对于全世界古老城市而言,都会面对历史遗迹与发展地下空间的冲突。从2010年到2016年构建的索菲亚“塞尔迪卡古文化与交通综合体”,是完美解决这一冲突的范例。它结合了地下交通、遗迹保护与展示、商业和城市文化休闲娱乐等功能,是欧洲城市地下景观和公共空间整体构建的最大项目之一。
这个构建非常不易,要做到和谐更难。上世纪80年代落成的拉尔戈广场,以拉格大厦为核心,它是保加利亚在冷战时期的政治中心,保加利亚内阁、总统府和教育部等在其左右两侧或附近,普遍为前苏联式建筑风格。周边教堂林立,奥斯曼人撤走后唯一留存的清真寺也在不远处。它们自身的协调已经相当之难,更何况还有地下遗迹。索菲亚地铁的一号线和二号线也再次交汇,不可避免存在地上结构和地下轨道体系,整体景观的塑造更需立体看待。保加利亚的各种重要集会和大型文化活动也多在此举办,更需要功能和景观的统一。
索菲亚人的选择是露天下沉广场模式,并在脆弱区域设置保护罩。部分区域采用玻璃穹顶覆盖,在保护之余实现自然采光。无论人们在地上还是地下,都有丰富的景观视觉。有趣的是下沉区域里的圣佩特卡教堂,它建于13世纪,得名于东正教圣人佩特卡。不同于其他被埋在地下的建筑,它从一开始便是半地下的低矮状态。这是因为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东正教被压制,教堂高度不得超过马背上的士兵,于是保加利亚人便将教堂建成半地下状态,以增加内部高度。
旧时贯穿老城的十字大道,也就是德库曼努斯大道,始建于公元6世纪,以石板铺设,两侧有华丽柱廊。索菲亚人将发掘出的60米长道路融入地下交通,可以供人穿行,同时部分复原廊柱。
不远处的班亚巴什清真寺,尖塔和穹顶在城市天际线中相当瞩目。作为奥斯曼帝国疯狂扩张时期的重要地方首府,索菲亚曾有过数十座清真寺。1880年后,它们多半被拆毁或改建为教堂,唯有班亚巴什清真寺得以保留,成为历史见证。1567年落成的它,由奥斯曼帝国最出色的建筑大师希南设计。“班亚巴什”这个名字为“许多浴室”之意,来自于当年附近的大型公共浴场。
清真寺不远处的中央市场,整体为新文艺复兴式风格,融合拜占庭和新巴洛克元素,1911年建成。正立面弧顶上方的钟楼塔亭十分精美,内部以绿色铁架支撑长廊,一间间小店和一个个摊位比邻而立,是很接地气的去处。有轨电车时而在中央市场前的大街上穿行,将不同岁月的痕迹串连在一起。
与中央市场一样热闹的,是隔“塞尔迪卡古文化与交通综合体”相望的维托沙步行街。19世纪末,保加利亚摆脱奥斯曼帝国统治后,致力于发展现代商业,维托沙大道逐渐形成,并在二战后建起各种大型建筑。这条索菲亚最著名的商业街并没有多少国际大牌,两侧建筑也以冷战时期的苏氏建筑为主,颜值并不高,可行走其间,却极是轻松惬意。数十间咖啡馆和餐厅的露天座位总是坐满了人,街头艺人的演出欢快自然。
这欢快自然正是索菲亚的写照,它对城市历史景观的保护恰恰也是基于这种“心态”。它以看似随意的方式,恢复和利用历史遗迹原有的功能,使之融入现代城市生活。一方面将历史遗迹的信息传递给人们,唤起城市的共同情感,同时又通过专业的规划与设计,保护历史遗迹的完整性。千年遗迹就这样点缀于花园城市中,铺陈着索菲亚的历史。